管平波放下手中的文件,笑道:“好快!”她昨日才接到信, 今日就回来了。忙起身往外迎。甘临与谭元洲进门靠刷脸, 登记极快。管平波才走出办公区,就见她飞扑过来:“妈妈!”
管平波接住甘临, 笑问:“出门浪了四个月,好耍不好耍?”
甘临道:“牧场好看!”
管平波问:“怎么好看?”
甘临笑道:“就是好看, 青山连绵,一望无际。虽说在我们飞水登到山顶时,一样能看好远,但没有牧场那般阔朗。妈妈得闲了,也去瞧一瞧才好。”
管平波应了句好,令人把甘临带走洗洗风尘,才望向谭元洲道:“你可得闲回来了。”
谭元洲笑道:“汇报工作不是?去岁一直打仗,你都没空去潭州瞧上一眼。便不为公事,我都得回来看看你们。正好甘临去潭州,我顺道送送她。”
二人说着话,就往办公室走。进门落座后,谭元洲先说火器营:“炮兵营已见成效,他们在墙头放炮,到比火绳枪兵容易训。不过日后想要出城迎战,还须得研发更轻便小巧的火炮才行。”
管平波不以为意的道:“打仗休想着偷懒,佛郎机沉重,牛马拉车少不了。真个打起大仗来,牛马人车皆要调度得当。如今你我都不曾指挥过几万人的战役,故一开始就不能怕麻烦。各色火炮组装拆卸也得练熟。城内挪动不开,就去城外练习。炮兵作为一个兵种,可不是只会开炮就行的。”
谭元洲扶额:“我回回志得意满之时,你就能泼我凉水。”
管平波笑道:“我一样日日叫人泼凉水。人无完人,我们于火器一道又不甚熟悉。少不得都试上一试。除了火炮,还有别的事没有?”
谭元洲道:“有自是有的,你不嫌烦我就都扔给你决断。”
管平波笑骂:“滚你的!小事别拿来烦我。”又问,“王小狼可长进些了?他若能顶事,你便无需一直守在潭州了。”
谭元洲道:“王小狼还行。只潭州为前锋,我自是跟着前锋走。日后往哪方开进,我再往哪方去。窦家已拿下浔阳,我们是否也预备再扩张?”
管平波摇头道:“安顿流民不是简单事。你知道,我们的政治纲领便是以农为本,以民为本。口号好听了,后头就得费无数的心。不说旁的,单说粮食。别的起义军打到哪抢到哪是常态。
我们军纪所限,不能就地强行征粮。朝廷腐败,府库全空。地主家投降的还不能太过,抵死顽抗的那几家子的库可养不起兵。这么一来,除了自己带粮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法子。说甚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归根结底,乃抢百姓的粮会被军法处置,而遵守纪律则有可能得到救援。何以能坚信得到救援?
也只得是平日里粮库充盈,从不克扣将兵之口粮了。为此,我们注定打不了爽快仗。窦家今岁都预备让浔阳修养,我们更加不好轻举妄动了。”
谭元洲道:“老爷子一直很会算账。一方面是令浔阳休养生息,另一方面新兵也须得锻炼。战场上少死一个人,便少征一个兵。不然男丁都上了战场,又有谁来下地?粮食产量上不去,自会越打越艰难。”
管平波道:“再有,天地之大,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人人都知道我治下富裕安康,待兵锋所指,官民自觉投降,岂不妙哉?”
谭元洲问:“当官的肯么?”
管平波笃定的道:“投机倒把的从来不少,你且等着吧。对了,潭州米价降下去了么?”
谭元洲道:“没呢。去岁才把左近荒田开垦了,百姓心里没底,都囤着粮不肯卖。今年收获了只怕市场才能平稳。我听浔阳逃过来的流民道,接连战乱下,浔阳粮价已是到了四两一石,比起潭州的二两八钱更为恐怖。想是老爷子不愿再打也是这个因素。人都叫饿死了,占了空地也是无用。”
管平波道:“所以你知道多少商户盘踞我们的地盘上么?我们才五钱银子一石的稻米,那起子走私的,眼都看红了。观颐为了阻截粮食出境,耗尽心神。逼得我不得不发行粮票,又与做假粮票的斗智斗勇。”
管平波揉着太阳穴道,“每人才两三亩地就给我整出这多幺蛾子,看着白花花的银钱,眼都绿了。也不想想来年若是灾荒了怎么办?百姓人家真真是鼠目寸光,洗脑都没用。”
谭元洲轻笑出声:“难得听你抱怨一回百姓。”
管平波郁闷的道:“就跟你们几个说说了,连孔将军我都没敢跟他聊太细。万一传了出去,不定变成什么模样。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全靠将领自家领悟。罢了,横竖如今我们还在山沟里窝着,想运粮食出去,唯有几条水路,走山路骡马人口嚼用能亏死他们,卡死水路即可。日后的事日后再操心吧。”
谭元洲道:“利益动人心,五钱银子的米价太离谱,贩出去十倍的利,你怨的人铤而走险?我小时候的巴州米价,都没低到过五钱呢。”
管平波道:“德宗年间二三钱的都有。安居乐业了,米价能高到哪里去。”
谭元洲哭笑不得:“将军,咱战乱呢!知道你史书学的好,你见过谁家朝代末年有五钱的米价啊!?”
说的管平波也笑了。就在此时,文书陶永昌来报:“将军,孔将军、韦游击、李司长等来了。你得闲么?”
谭元洲看看天色,奇道:“你这个点儿不是练骑射么?”
管平波一脸苦逼的道:“改晚上了。”扭头对陶永昌道,“请进来。顺道,张金培和石茂勋回来了,把他们一并拎过来。”又对谭元洲道,“讨论窦家下一步动向,你一起听吧,省的我又派人送会议记录给你。”
不一时孔彰等人进来,与谭元洲团团见过礼,就都往里间走。高级将领的会议,亲卫全部退出,围绕在外头,彼此监督,不得偷听。管平波背对着舆图,看向众人,问道:“前日我接到窦家吞下浔阳的消息,便告诉了你们,叫你们猜度他下一步动作,你们可想好了?”
提问多是小辈先答,遂韦高义道:“我觉得他会打江南郡。那里物产丰富,且有长江天险。往北去吴郡,其首府应天,乃六朝古都。老太爷想一统天下,必先夺应天的。”
算是做了点功课。管平波看向下一位,正是方坚。方坚道:“自古江南富庶,吴郡虽在江北,其南部也被叫做江南。打仗少不得钱财米粮,故我觉得韦游击说的对。”
白莲道:“江南赋税重地,全天下都盯着。本地亦有诸多豪强,外来人未必打的进去,更是朝廷之逆鳞。窦家老太爷素来沉稳,我认为他只怕先打江淮。拿下了浔阳与江淮,便如同我们有了零陵州与沧州,取雁州不过是想不想之事了。”
韦高义反驳道:“江淮太穷了,他们的富商都跑去了吴郡,背后还有赵猛。光是洞庭段跟他接壤就够糟心的,再有江淮,嫌麻烦不够多么?”
白莲道:“莫不是不打江淮,便没有赵猛寻事了?窦家不打,那便赵猛打。待他打下了江淮,还跟你接壤。不若打下江淮,把赵猛闷死算完。”
几个人你来我往的讨论,谭元洲听了好一阵子,忽然低声问管平波:“观颐呢?”
管平波苦笑:“病着呢,起不来床,我叫她静养。她原就底子不好,琐事一多,可不就累病了么?回头你去瞧瞧她。”
谭元洲点了点头,又接着听两方意见不同的讨论。各执一词,似乎不相上下。他隐隐觉着打江淮更好,但并不是很赞同白莲的理由,却又不大说的上来。视线落在舆图上,两条路似乎哪一条都可行。窦家已经决定今年不再打,管平波拿来讨论,只怕是拿来当教材使,好培养将领的。
管平波听了一刻钟,眼看着白莲与方坚这对文化人要朝着引进据点的方向吵了,立刻喊停,把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孔彰,问道:“孔将军的意见呢?”
第184章 将才
第136章 将才
孔彰亦早看明白管平波的用意,他自来了虎贲军, 诸如此类的战争分析课不知上了多少。他比韦高义几个都年长, 经验更丰富, 欲先让小辈畅所欲言。被当众点名, 就知道韦高义几个人的争论不合管平波的心意。遂笑道:“打江淮。”
管平波挑眉:“理由。”
孔彰无奈笑道:“三国里头说, 吴国据长江天险,守得三分天下。可诸位仔细想想,长江中下游水流平缓, 渡江之地颇多。我不知曹操怎么想,横竖换成我, 是不会那般打赤壁之战的。既不擅长水军, 绕过去建立据点,打陆战不就结了。”
管平波登时泪流满面, 终于有个人知道从战略战术上分析了。
孔彰开了口, 懒得打哑谜,接着道:“既然能绕过, 我们便不用再考虑太多的天险。”孔彰走到舆图前, 指着应天道,“窦家老爷子想要的, 是应天。你们看应天的位置。”手沿着长江向西划过, 指到江城,“顺水而下, 运多少兵力都可。方才说怕被赵猛算计的,有长江, 他怎么样都能算计你。况且,”
孔彰又把手往东移了一点,而后向上一划:“打仗不能只考虑横向,还得有纵向。窦家的敌人不止赵猛,不止新造反的那什么江南王,还有朝廷。江南,天下赋税半数之地,休说朝廷,北边山头土匪起义军,哪个不想要?
只有长江做屏障,如同没有。而拿下江淮,在长江以北建立据点,一旦敌军过淮河,我们能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淮河为界,北面是平原,南面是丘陵。有江淮做缓冲,不单卡的骑兵处处憋屈,倘或一并夺了吴郡,还可以从吴郡调兵,威胁其侧翼,甚至断他后路补给。
因此,先打江南也好,先打江淮也罢,只不过是看现今实力做出判断而已。归根到底,吴郡与江淮郡同气连枝,从战略上来说,是一个整体。分开看,可是要吃亏的。”
谭元洲眼睛一亮,原来如此!受教!不由出声赞道:“孔将军从西到北,又从北到南。见识多广,胸中自有丘壑,我等不及。”
孔彰笑看管平波:“将军只怕比我想到的更早。”
那不废话么?管平波系统的学过战争史和军事理论的。守江必守淮都不知道,她好去吊死了。所谓科班出身,翻译一下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理论结合实际,不知省多少弯路。孔彰二十几岁,可以说天生敏锐,她隐隐察觉自己打仗上的天赋,是不如孔彰的。然而纵然孔彰天赋卓绝,在战略眼光上不也与她打平手么?这便是知识的力量。
管平波微笑道:“孔将军大致说清楚了。我补充一条。应天,乃为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当然,这个陈是指五代十国的陈,不是我们现在的陈。”
韦高义惊讶道:“朝代还有重名的?”
管平波笑道:“自然。朝代命名,多以龙兴之地或封号为名。譬如隋朝,杨坚是隋国公。唐朝,李渊是唐国公。”
这个时空没有出现明清两个以吉祥期盼为朝代名的奇葩,正好不必解释了。接着道,“都城与朝代一样,皆有含义。要么是经济中心,要么具有战略意义。本朝定都京师,正是季风气候的边缘地带。春风不过玉门关,过了这道线,往北便是游牧活动的地盘。
京师镇在此地,资源便会朝此地倾斜,有助于抵御外敌。正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也。”说着用粉笔在洛阳的位置轻轻一点,“隋炀帝杨广,唐武后,皆有迁都洛阳。为的是实行新政,与旧势力割裂,正是所谓的政治意义。了解这些后,我们再来说应天。”
管平波顿了顿,让众人稍微消化一下内容,才道:“应天周围有长江中下游平原与太湖平原。水路交错,经济繁盛。且东晋定都应天,喊出了收复北方的口号。
因此,从经济上,应天足够繁荣。从政治上,应天有象征。在南北对峙的情况下,此地为首选。然而,应天的经济依托于周边的繁盛。
如果从北方来袭,便是不打下应天,只消把周边吞了,应天能直接被困死。纵然凭借坚固城墙,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当都城被围困,没落是早晚的事。
而只要守住淮河附近,长江水系便依旧能航运,能催生经济,且更好统筹南方丘陵割裂的各个地带。我说过很多次,打仗打的是后勤,有坚实的后方基础,凭敌军怎生强大,总有翻身的本钱。
至于江南郡,浔阳、江淮、吴郡都打下之后,江南郡已是囊中物,何必特特去打他?”
谭元洲想了一回,道:“老爷子会这么想么?”
“我没兴趣拦着人犯蠢。”管平波严肃的扫过全场,缓缓的道,“我寻了那多史上大战要你们分析、思考。为的是你们指挥的时候不要犯蠢。尤其是战略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反之,战略无大错,战斗哪怕惨败,终有东山再起之日。制定计划时,经济、政治、军事三个维度缺一不可。望诸位多多留心,并在传授理论时,思虑更周全。”
管平波继续道:“这些知识,光我们懂是不成的。虎贲军必须形成人才梯队,随时随地有储备军官、后补人员。我日常与你们上小课,你们也该时不时的与手下上小课。光凭着我写的一本教材,远远不够。
打仗的事,你们不能指望着大家伙在战场上拿命去学。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不单是对战兵,对你们亦是。”
将领皆是带出来的。管平波说完守江必守淮,又捡了几个史上经典战役来讲。上完课,谭元洲就要去探望陆观颐。陆观颐怕过了病气给管平波,死活不肯住正屋,跑去客房居住。
军营里最是讲究等级,最初盖房子时,条件最好的便是管平波三人的居所。客院又如何比得了?但管平波的确病不起,遂孔彰索性把屋子让了出来,自己跑去骑兵营跟莫日根挤了两日,待到山上把客房重新布置过,他才搬了回北矿营,住到后头客房里去了。
谭元洲一边走,一边对孔彰笑道:“何苦那般麻烦,我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我屋里得了。”
孔彰但笑不语,住哪不是住,横竖无需他自己动手,去谭元洲屋里住更折腾。韦高义李玉娇几个常常去瞧,怕人多了陆观颐不耐烦,便不跟着凑热闹,几个人凑在一处,与刚回来的石茂勋、张金培一齐讨论兵书兵法去了。
管平波三人走到陆观颐屋前,打起帘子,一股药味迎面扑来。特特拨过来照看陆观颐的张嫂摆手轻声道:“才吃了药,睡着了。太太回头再来瞧吧。
管平波关切的问:“还烧么?”
张嫂道:“断断续续的,吃了药好一会子,过会子又烧。”
谭元洲皱眉道:“病多久了?”
孔彰道:“半个多月了,还不见好。”
管平波嘱咐道:“注意时常通风,别闷着。只别吹着她就行。”
张嫂子应了。此时的医疗条件,病了只有看老天爷的,就算空降一个资深专家,没有相应的药物也是白搭。管平波等人不愿打搅病人休息,只得退出屋外。迎头就撞见了提着个篮子来的侯玉凤。
侯玉凤见了管平波,先绽出个笑脸:“将军好。”
侯玉凤是管平波才打下石竹盐井时,解救出来的被拐妇女。她跟土匪生了儿子,次后杨红之父串通土匪,在管平波生育的当口点燃屋子报信,逼的杨红上吊自杀,撇下的儿子也给她养着。
她素来有些精明,在石竹管食堂的时候就井井有条,被陆观颐带到了飞水,接着管了北矿营的食堂。两个孩子都是土匪种,姓还不一样,统计户口时,她麻溜把孩子改成自己的姓,算是跟土匪一刀两断。
精乖的人自是哪里都精乖,她原就是善于做饭才去的食堂。听闻陆观颐病了,日日做些爽口的清粥小菜送来。陆观颐病着胃口极差,她做的倒能吃上几口。
为此,管平波特特交代下去,专招了个妇人给她打下手,叫她好腾出功夫专给陆观颐做吃的。侯玉凤自觉脸上有光,做的越发尽心。
虚不受补,陆观颐暂沾不得太多荤腥,一应以清淡为主。今日侯玉凤就拿嫩豌豆剥了筋,只留下嫩嫩的豆子,配上鲜百合清炒,最是清甜开胃。撞见管平波,是极好的表忠心的机会。忙打开篮子给管平波看。
管平波看了一回,笑道:“你这道菜再放些坚果调味就更好了。回头我叫人送一盒坚果去你那处,碾碎了撒一点子到菜里,或是就放在她的粥里头。也能补些营养。”
侯玉凤忙道:“那我去军医院问问,看坚果哪样配着最好。”
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夸她心细,又叮嘱了几句,方把人打发走了。孔彰的目光顺着侯玉凤进了屋,才收回来闷闷的道:“她平日里爱吃甜的,病了就连红枣都不吃了。口不壮,如何好的起来?”
孔彰这倒霉孩子!就剩陆观颐个姐姐了。管平波安抚他,亦是安抚自己道:“心性坚定之人不易被疾病击垮,六月里天气平稳,想是容易好些。”
孔彰忧心的道:“六月里天热,我又怕她中暑了。可惜不是京中,没有冰窖,不然买些冰回来放屋里,只怕更舒服些。”
管平波听得此言,没有说话。南边可以用硝石制冰,但陆观颐那身体状况,又怕她反而受凉,才没放冰块。微微叹口气,又十分抱歉的看着谭元洲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谭元洲早就被管平波坚定的误会闹的没了脾气,只道:“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却是不该瞒着我,不然我也好从潭州带些用得着的东西回来。”说完就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不对……
管平波道:“她不让说,也不知道她别扭个什么,我实不敢招惹她,只好依着她性子行事,不是故意瞒你。”
听着二人对话的孔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