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留在客房内的朱南羡闻言, 步出屋来:“舒毓, 这一茬是过不去了是么?”
舒闻岚听得有人直呼自己的字,似是意外,闻声望来,瞧清朱南羡的面容,整个人都定住,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来,撩袍便是要跪:“陛下,您怎么……”
“免了。”朱南羡冷冷打断,“朕为何会在此,舒卿难道不比朕清楚?”
翟迪前脚收到朱昱深入川蜀的急函,舒闻岚后脚就到了,摆明了是知道他在此,特意过来堵人的。
朱南羡不欲与舒闻岚多费口舌,转而道:“启光。”
翟迪应了声“是”,吩咐:“张佥事,平川县县令姚有材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传本官之令,立刻派兵随本官押送此人与客栈内所有翠微镇的镇民上京听审。”
张佥事听了这话,心中生疑,方才不是说,这些镇民中,还有两名钦犯么?
可他虽有疑,却不敢质问,翟启光分明授意于晋安陛下。
正分派好人手要走,舒闻岚却道:“慢着。”
他身子不好,久未熬更守夜,面色有些苍白,咳了两声才又跪下:“晋安陛下,您也要随着翠微镇的镇民一块走?”
朱南羡冷眼看着他,没答话。
舒闻岚续道:“您既在蜀中,不妨多留半日,陛下清早到锦州,您二人手足情深,他若得知您还活着,定是喜出望外。”
这话不是说给朱南羡听的,而是说给张佥事听的。
谁能料到小小蜀中之地竟会同时出现两位陛下,等朱昱深入了锦州,得知朱南羡在此,未必希望他活着离开。
张佥事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犹疑之色,打了个手势令官兵停下动作。
刚待请罪,未料下一刻,朱南羡忽然伸手扼住了舒闻岚的喉咙。
“朕见不见朱昱深?与你有什么相干?”
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苏晋迟迟未归,他必不会先走,然而等朱昱深入锦州府,一切便为时已晚,为今之计,只能先送麟儿与梳香离开。
朱南羡看向张佥事:“照翟启光吩咐的去做。”
言下之意,若有片刻犹疑,舒闻岚就是下一个卢定则。
第238章 二三八章
舒闻岚喘不上气, 面颊涨得通红,可他并不慌乱, 挣扎着扶上朱南羡扼在自己喉头的手, 露出一个笑:“云来客栈里,已经死了一个户部主事,臣是钦差,陛下不会杀了臣。”
这话乍听起来毫无根由, 往细里一想, 卢定则是六品主事, 他死了, 翟迪尚可暂时遮掩过去, 但舒闻岚是钦差,是一品辅臣, 他若一并没了命, 事情定会立时闹大。
朱南羡的目的是送朱麟与梳香离开,倘若朱昱深一入锦州便派人追查舒闻岚的死因, 云来客栈的所有人一个都走不了。
舒闻岚正是算中这一点, 才敢只身前来面见晋安帝。
“何况, 就算陛下愿为小殿下考虑,要先送他走, 独自留下承担后果,陛下您别忘了, 与您一起留在蜀中的, 还有苏时雨苏大人呢。”
苏晋今夜也是见过舒闻岚的, 这个弑杀朝廷钦差的罪名若落到她头上,只怕一辈子不得安生。
舒闻岚的话语,字字恰中朱南羡的要害。
朱南羡的瞳孔一下收紧,手臂蓦地发力,卡着舒闻岚的喉头,往一旁狠狠一搡。
舒闻岚重心失衡,撞翻一张方桌,跌倒在地。
他背心生疼,喉间更是火辣不堪,一时竟站不起身,扶住地面剧烈地咳起来——方才那一瞬,朱南羡是当真对他起了杀心。
张佥事虽对舒闻岚的言语一知半解,但,单单“小殿下”三字,足以令他明白此间事态非同小可。
使了个眼色令客栈内的官兵彻底撤去一旁,拱手请命:“晋安陛下,依臣浅见,舒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左右这些镇民上京也是为桑田案作证,永济陛下天亮便至锦州府,您不如等上一两个时辰,当面与他说一说这桩案子?”
朱南羡不予理会,正要命翟迪尽管带着人离开,客栈外又传来叩门声。
“舒大人,翟大人,柳大人与……苏时雨苏大人,到了。”
外间风雨未歇,翟迪听得“苏时雨”三字,微恍了恍神,移目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见竟真的是苏晋,一时连礼数都忘了,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苏晋跟前撩袍拜下,唤了声:“大人。”又问,“大人,您怎会也在蜀中?下官还道是三年期满,自请来川蜀做钦差,待此间事了,去宁州探望您呢。”
苏晋笑了笑,温声道:“启光,久日不见,你近来可好?”
她没答翟迪的话,实是因为其中因果复杂,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哉。
翟迪虽小苏晋两年,好歹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被她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点拨,惊觉失仪,连忙抚袍起身,又对着朱南羡与柳朝明拜下:“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下官未想会与苏大人重逢,喜极忘形,御前无状,请陛下与大人责罚。”
朱南羡摇了摇头:“无妨。”
内阁首辅至此,衙差又多掌了几盏灯。
柳朝明行完见礼,看了一眼一旁扶桌而立,面色苍白的舒闻岚,对翟迪道:“翟启光,翠微镇的桑田案,本官已悉知,特令你即刻带官兵一百,押送锦州府府尹张正采,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翠微镇镇民十四人,上京听审,另,”他顿了顿,朝朱南羡一揖,“臣接到状书,得知陛下也与此案有关,不知陛下可愿跟随翟启光上京,为此案作证?”
第239章 二三九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让陛下随翟启光上京?可是, 凭翟启光对晋安帝的忠心, 只要出了川蜀, 哪怕了拼了自己的命,也会护朱南羡远走他乡。
首辅大人的话, 说得直白些,不正是此间后果由他柳昀一力承担, 让翟启光先行送晋安帝离开么?
不等朱南羡回答, 张佥事便道:“首辅大人,永济陛下天明便至锦州, 您看是不是——”
“不必多言。”柳朝明淡淡道。
他再看翟迪一眼,翟迪会意, 即刻命亲随聚齐官兵百名, 行至朱南羡与苏晋跟前:“陛下请,苏大人请。”
雨已萧疏,朱南羡看了一眼苏晋, 与她一起对柳朝明说了句:“保重。”登上马车。
倒也没深谢。
若没有昔日的是是非非,他们何尝会有今日?柳昀肯出手相帮,说到底,也是出于时局考虑, 算不上多大恩情。
一众官员看翟大人竟这么堂而皇之地送晋安帝离开,心中虽惶恐, 碍于这是首辅大人的决策, 均不敢置喙。
少倾, 一名小吏牵来马车,对柳朝明与舒闻岚道:“柳大人,舒大人,陛下卯时便至锦州府南门,二位大人再回接待寺怕是来不及,不如即刻前往南门接驾?”
舒闻岚笑了笑:“下官听柳大人的。”
柳朝明不置可否,先一步登上马车。
御史李茕已等在车厢内了,柳朝明看到他,没作声,等马车起行,才开口问:“事情办妥了吗?”
李茕道:“回大人,果不出大人所料,陛下入蜀前,已命随行亲卫清查在蜀的锦衣卫,只怕今日一见到大人就会问罪。”
柳朝明却道:“本官不是问这个。”
李茕愣了愣,似忆起什么,才又道:“下官已照大人的吩咐,派人传信给左军都督府梁都事,令他在锦州自剑门关一带的官道上设下禁障,拦住翟大人出川的马车。”
他说到这里,微一顿:“大人,下官不明白,大人既命翟大人护送晋安陛下走,为何又要着梁都事半途拦下他们呢?大人若不愿晋安帝离开蜀中,不相帮不就行了?”
柳朝明看他一眼:“朱南羡能否离开蜀中,与本官有什么相干?”
又提点:“你当今日舒闻岚是干什么来了?”
李茕仍一头雾水。
舒大人?舒大人不是为了阻挠晋安陛下离开川蜀来的吗?
他想让朱晋安还在世的消息宣扬出去,尽快传到朱昱深耳里,让永济陛下对柳昀起疑,然后重惩这位首辅大人。
也正是为了这个,早在前一日,舒闻岚还派亲信,将朱南羡与苏时雨皆在川蜀的消息告知了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
一念及此,脑中灵光一现。
是了,左军都督府的梁都事,曾与阙无有袍泽之谊。
“大人的意思,是要让陛下觉得,是阙统领私自下令,命梁都事拦下晋安帝与苏大人马车?”
越想越觉得是。
“阙统领这么多年一直跟在陛下左右,舒大人此番为陷害大人,不惜打了陛下身边人的主意,一定会触怒龙颜。”
柳朝明又看李茕一眼:“在你眼里,陛下就这么好骗?”
李茕一愣。
难道还是他想得太浅了?
柳朝明淡淡道:“阙无对陛下忠心,只怕接到舒闻岚信函当日,已将此信呈于御前。”
“本官与舒毓都知道朱南羡在蜀中,陛下如何不知?”
“知却不表,何故?”
“因陛下心中另有计较?”李茕接过话头。
“所以,陛下早知晋安帝活着,不想此事闹大,故此按下不表。”
“可,一旦梁都事拦下晋安帝的马车,舒大人一定会趁机奏请陛下,请陛下安置晋安帝,借此对付大人您。”
“但舒大人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来,反倒是他违逆了圣意。”
李茕说到这里,更往深里思虑一番。
“违逆圣意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陛下入川,原本是个秘密,就连大人您高居首辅一职,也是昨日深夜才接到密函。舒大人却能先所有人一日,将信函准确地送到陛下的贴身侍卫手上,说明他连陛下的行踪也了如指掌。”
“陛下日理万机,或许懒得计较他暗自窥探天子行踪一事。可是,如若舒大人再违逆圣意,想借陛下之手,趁机除掉大人您,难免会让人觉得舒大人太过神通,连天子都想摆布。”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柳朝明淡淡道:“本官是动了锦衣卫,陛下要问罪,要责罚,无可厚非,本官大不了不摄政,也不当这个首辅,做回一名七品御史又何妨?”
但他舒毓的手不也一样伸得这么长?他以为他此番就可以得偿如愿?
既要算计,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外间雨不休,与晨霭连成一片。
李茕静坐片刻,若非柳昀点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来客栈前,柳大人轻飘飘一句“派个人去寻梁都事,让他在剑门官道上拦一拦翟启光的马车”,居然存了这样深的心思。
“可是,大人当年好不容易才保下苏大人,如今她却要因此滞留于川蜀,岂非再次落入险境?”
此问一出,那头却一阵沉默。
良久,柳朝明才冷清清地道:“本官算得到的事,苏时雨未必算不到,她算得到,便有法子应对,便是一时被困住也没什么,这天底下,到底不只她这一个聪明人。”
从锦州府到剑门关,快则一日,慢则两三日,及至入了关内,若逢天气不好,还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翟迪因要赶路,至天明时分,又撤去一半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