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走了,连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钟意面上笑意方才落下,眼眶却湿了。
心中既觉酸涩,又有释然,她双手掩面,忽又笑了。
“原是你们欠我的,”那自语声轻不可闻:“报应不爽,我亲手讨回来了。”
除去钟意之外,没人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即便是李政,知道的那些也皆是从她口中得知。
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她那些年的心酸与无助,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讨回公道。
因为今生什么都没发生,那些人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她是位同侍中的怀安居士,风光无限,刻意羞辱天策府长史、司马,别人只会觉得她莫名其妙,神志失常吧。
可钟意自己知道,也清楚的记得那些过去。
他们给了她多少痛苦,多少次叫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凭什么一转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堂而皇之的站在她面前,一点都不心虚、愧疚?
没人能给她公道,那么,她便亲手讨回来!
玉秋玉夏入内,见她面有泪痕,大吃一惊,道:“居士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二人欺负您了?”
“我无事,只是今天很高兴。”钟意笑着擦去面上泪痕,道:“为我取壶酒来。”
玉秋玉夏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去取了酒来,正待问几句,却被钟意打发出去了。
重生一世,除去得知阿娘有孕外,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畅快。
自己斟了酒,钟意饮了一杯,重又斟了一杯,倾撒于地。
她笑道:“敬曾经死去的我。”
第75章 相见
出了城门,苏志安双目赤红未消,忽然翻身下马,跪于车驾之前,歉疚道:“因我之故,令先生受辱,志安万死难辞!”
“你这是做什么,”马车停下,宗政弘扶他起身,平淡道:“一起一拜而已,过去了,便什么都不是。”
见苏志安不肯起,他便道:“志安,你也要我给你跪下吗?”
苏志安慌忙起身,道:“志安不敢。”
“都过去了。”已经是五月,略微沾了点夏天气息,宗政弘觉得有些热,未曾回到马车内,而是翻身上马,与苏志安并驥而行:“相较之下,我倒是很好奇,怀安居士为什么要这么做。”
提起此事,苏志安心中余怒未消:“这等狠毒妇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勾引到殿下的。”
宗政弘但笑不语,在马蹄声中静默片刻,方才道:“我却觉得,殿下或许会知道,怀安居士这么做的原因。”
苏志安一怔,道:“为何?”
宗政弘笑道:“我猜的。”
……
黄河治水的总纲领得以确定,各地齐心协力,进度便快了起来,等到五月中,部分民众迁移之后,便自上游组织人力,使得黄河水改道,初见成效。
消息传到长安,皇帝大喜,降旨表彰总督此事的秦王政与怀安居士,现下治水不过完成初步,后面要做的还有很多,是以二人皆没有回京的意思,仍旧留在黄河诸州奔走。
钟意毕竟不是内行人,主持的便是赈济灾民诸事,加之督查钱粮周转,有无贪墨,至于治水与疏浚河道的具体事宜,则由李政全权负责,二人在黄河沿线忙碌了一个多月,竟没碰过一次面,倒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遗憾。
六月初,李政往岚州去,途径荔州,知晓宗政弘与苏志安在,特意往州府中去,意欲停留一夜,算是小聚。
“一月不见,先生瘦了些,志安也是。”李政落座,笑道:“想是操劳所致。”
宗政弘则道:“殿下也一样。”
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久,李政黑的比那两人还要明显,好在他底子不差,五官挺竣,虽然略黑了些,却更显男子英气。
“荔州困窘,原就是黄河诸州中最为艰难之处,”李政举杯致意,感念道:“二位辛苦了。”
“不敢当,”宗政弘坦然道:“也是因晋州、泽州相助,否则,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
李政将杯中酒饮尽,笑道:“先生不曾致信于我,叫调用那几州,想是去找了居士?”
“殿下那时身处华州,路途遥远,”宗政弘道:“事情又急,我二人只能去寻怀安居士。”
李政思及钟意此时声名,以及前番皇帝降下的褒奖圣旨,深觉与有荣焉,柔了语气,道:“如今功成,来日在长安相见,正该叫上阿意,聚上一聚才是。”
苏志安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神情冷淡。
李政侧目看他,道:“怎么了?”
两个男人,被逼得给女人磕头,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别说牵涉其中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宗政弘。
苏志安心中沉郁,闷声道:“殿下,我无事。”
李政目光微闪,倒不逼问,顺势错开话题,道:“既如此,便喝酒吧。”
……
宴饮直到半夜方歇,苏志安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回房歇息,初一入门,却见李政靠在窗前,见他回来,也不纠缠,单刀直入道:“方才说起怀安居士,你们情状不对,究竟是怎么了?你一五一十的讲。”
苏志安酒醒了大半,忙道:“的确无事。”
“苏志安!”李政肃容道:“我是在问你话,不是同你商量!”
苏志安原就心有怨气,一咬牙,躬身施礼,道:“殿下既然想听,我便全都说与您听,也请您主持公道。”
说完,便将那日往丹州去求援,却被钟意羞辱,不得不叩首相求之事说了。
他倒诚恳,并不曾隐瞒他二人先行欺瞒之事,但即便如此,心中仍有怨愤,怒道:“是我失礼,怀安居士心有不满,折辱也便罢了,可又关先生什么事?陛下见先生,都不曾令他跪地叩首!如此羞辱于人,着实过了!”
李政面色微沉,默然良久,道:“居士她,有说是为什么吗?”
苏志安听罢,心中怨由更深,冷冷道:“她说,这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总不过是我们倒霉,遭了飞来横祸罢了。”
“殿下,你心仪的便是这种女人,”他神情之中,隐含讥诮:“不辨是非,胡搅蛮缠。”
李政转目看他,神情肃凝,不怒而威:“你在跟谁说话?”
苏志安一怔,慌忙请罪:“臣酒后失言,殿下勿怪。”
“阿意的好,我自己知道便是,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李政冷然道:“我将她视为妻子,而不是与你们并列的臣属,更不是什么可以随意呼来换去的外室,你最好记住这点。”
苏志安神情讪讪,垂首道:“是。”
“这次的事你知我知,不必同先生讲,”李政缓和了面色,拍拍他肩,道:“你近来也辛苦,早些歇息吧。”
第二日清晨,宗政弘与苏志安一道送他离去,见那一行人催马远行,消失在视线中,宗政弘方才道:“先前之事,你同殿下说了?”
“什么事?”苏志安心中微疑,旋即反应过来,讶异道:“先生怎么知道?”
“殿下明察秋毫,你也不是能藏住心思的人,不过这也好,”宗政弘淡淡道:“究竟如何,殿下自有分寸。”
苏志安有些踌躇,低声道:“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处置?”
“殿下的心思,我如何能知道?他是主君,既有令,我们只需听从。”宗政弘道:“不管怎么样,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可,”苏志安咬牙道:“怀安居士这样羞辱我们……”
“她也很有分寸,天知地知之前,只有你我她三人知晓。朝局愈发不稳,前几日太子一系还有人递了奏疏,意欲往黄河诸州赈灾。”
宗政弘云淡风轻道:“我们与她的纠葛是内部纷争,没必要叫东/宫看笑话,一切借以殿下为先。”
苏志安心有不忿:“如此奇耻大辱!”
“你觉得耻辱,我难道甘之如饴?”宗政弘微微厉了神情,道:“志安,大局为重。”
……
钟意听闻秦王抵达丹州的消息时,正在刺史府中核对钱粮账目,却是抽不开身,好在李政并非因私废公之人,先去视察堤坝,在黄河沿线转了大半日,方才于傍晚时分抵达刺史府。
钟意有日子没见他了,因近来事忙,连书信也少了,倒真有些惦记,迎出去后,见了他面色,心却微微一沉。
毕竟也曾做过几年夫妻,她也极熟悉李政,他面上带笑,但心里到底是真的欢喜,还是心事重重,另有心思,总还是看得出来的。
能叫李政如此的,想也只能是因先前她叫宗政弘与苏志安二人叩首之事,这般一想,她面上笑意也淡了。
人原本便是孤零零来到这世间,谁离了谁不行?
她巴巴的凑上去,反倒显得自己低贱。
“阿意,”李政含笑上前,挽住她手,温和道:“近来好不好?想我不想?”
“我很好,”钟意挑起眼帘看他,却将他手拨开了,她同样笑道:“只是秦王殿下,看起来不太好。”
“阿意,”李政被她拨开,面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反应过来,重又握住她手,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是吗?”
钟意道:“难道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当然不是。”
内室没有旁人,李政拉她到一侧坐下,温和道:“我知道我的阿意心肠很软,无缘无故,是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此次来,也并不是想指责你。”
“我只想知道缘由,阿意,”他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道:“在我眼中,长史与司马是臣工,你却是我妻室,孰远孰近不言而喻,不要将我视为敌人,好吗?”
钟意心绪软下来,却道:“那你待如何?”
“阿意,”李政思忖那二人心性,握住她手掌,低声道:“前世,是他们对不住你吗?你这般处置过后,可能消气吗?”
钟意反问他:“是又如何?”
李政道:“倘若是,我从此再无二话,也不会叫他们有。”
钟意心中一柔,面上却不显,又道:“倘若不是呢?”
李政神情微顿,却坦然道:“那我不能接受,即便是冒着被你厌恶的风险,也要求你向他们二人致歉。”
“阿意,他们不仅是我的臣工,更是我的臂膀。长史年长我十岁,屡有襄助,我敬其如兄长,昔日征东突厥,为引敌军入彀,志安衣我军服,孤军深入,身中射箭。倘若事出有因,我大可以调和,倘若是你胡闹,我却不依。”
毕竟是皇帝一手栽培出的儿子,尽管溺于情爱,却也不会因此失了理智。
“是他们对不住我,”钟意轻叹口气,靠在他怀里,道:“三拜过后,从此两清了。”
李政低头亲吻她额头,语气轻柔,隐约有些心疼:“虽然你语焉不详,但我也知道,我的阿意,必然受了很多委屈。”
钟意反觉释然,莞尔道:“都过去了。”
“李政,”她直起身,平视着他,道:“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计较,但也没办法再跟他们坐在一起说笑了。从此他们于我,便是陌路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意,”李政低头到她耳边去,笑道:“从前你都是唤我政郎的。”
他既如此言说,便知是能体谅的,钟意心中不无感动,含笑嗔他一眼。
李政许久不曾见她,心中挂念,此刻周遭无人,禁不住低下头,极缱绻的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