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蹙眉:“到底是什么事?”
齐齐格站开了几步,像是怕丈夫生气,缓缓说出她想让庶福晋假孕,好让外人知道,是自己生养不出,而非多尔衮无能,若不然就是天大的耻辱,堂堂大男人因此被人耻笑,多尔衮还怎么去领兵打仗。
多尔衮没有动气,他知道齐齐格的心意,怎么舍得让她伤心,可他不能答应。
他道:“你傻不傻,哪怕别人知道我治病,难道就不怕别人知道假孕保养孩子的事?一样都是会透出去的,后者岂不是更严重?”
齐齐格恍然:“是啊……我,我怎么糊涂了。”
多尔衮嗔笑:“你是太心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有则有,没有就没有。”
齐齐格眼圈儿红了,垂首哽咽道:“前几日玉儿同我说,觉得我这两个月和从前不一样,我们想了想啊,肯定是因为你在家。我现在有你在身边,自然是什么都好的,可过了年你一走,我一定又会开始胡思乱想。”
多尔衮走来,郑重其事地说:“别胡思乱想,好好在家等我,齐齐格,我一定会让你做大金最尊贵的女人。”
齐齐格苦笑:“我等着呢。”
话虽如此,多尔衮心里却明白,有一天将皇太极踩在脚下,他就会成为玉儿的仇人,莫说有没有机会将玉儿留在身边,只怕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这辈子,怎么会陷在这样的情网里不得自拔,傻乎乎的求而不得那么多年,却越发得念念不忘。
“既然你不答应,那就算了。”齐齐格说,“我去同她们讲,她们虽然答应,可也吓坏了。”
多尔衮喊下齐齐格说:“你若不在意,我们可以从宗室里过继,或是去收养弃婴,也好给你解闷。”
齐齐格摇头,笑道:“我还没放弃呢,等咱们过了四十岁,再说收养的事。你歇着,我去厨房给你弄些吃的。”
她留下多尔衮,独自出了门,一直走到院门外,确信多尔衮看不见自己才停下来,重重地靠在墙上。
卸下强颜欢笑的脸,她不知道此刻多尔衮是不是也正在痛苦,一个男人,不得生养,多大的耻辱。
然而多尔衮很平静,他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意,虽然这件事很奇怪,关乎自己的身体,他一定会找大夫问。可终于不用再和齐齐格一道背负生养孩子的压力,至少齐齐格一定松了口气,她没有责任,那就好了。
多尔衮的解脱,在齐齐格却是注定背负一生的痛苦,除夕夜宴上,男宾女眷分席而坐,多年来齐齐格一直是和大玉儿同席,往日里还有孩子纠缠,如今孩子都在海兰珠身边,她们俩倒是有机会说话了。
这些日子扎鲁特氏在宫里“消失”了,哲哲放出的话,是说东宫侧福晋染病,外人虽然觉得奇怪,可竟然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也没见过她吗?”此刻,齐齐格见那妖艳的女子不在席中,不禁问玉儿,“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也许是有隐疾,所以连孩子都没了。”大玉儿很平常地说,“反正我本就不喜欢她,她不在才好呢。”
齐齐格自言自语:“莫不是得罪了大汗,她总是对海兰珠姐姐挑衅,大汗哪能回回都容她。”
大玉儿满不在乎:“管她做什么。”
齐齐格见她不爱提,自己也就不问了,免得她有意打听内宫之事的心思露出来,转而说起自己家的事,说多尔衮不答应。
大玉儿的心飞速地跳着,但是这几天,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预演了无数遍这样的话题,直到此刻,她能在脸上,不露出半分痕迹。
齐齐格当真没有察觉玉儿的异样,委屈地说着:“这话我只跟你讲,其实我最奇怪的是,多尔衮自己不难受吗,换做别的男人,一定会痛苦死了吧,不能生啊。可他没事儿人似的,还反过来安慰我,安慰我做什么,该我安慰他呀。”
大玉儿嗔笑:“你小声点,你的男人可靠,不好吗?”
她一面说着,若无其事地给齐齐格斟酒,也给自己斟酒:“今晚的酒好喝,我们再喝一杯。”
齐齐格正在气头上,一口就饮尽,大玉儿便夹了一块糕点给她,齐齐格嘴里嚼着糕点,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背过人去喝得干干净净,把杯子摔在桌上道:“玉儿,我是真的生气。”
大玉儿温柔地看着她:“别生气,你和我说说,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
她的目光,看向齐齐格面前的碟子,皇太极说,今晚齐齐格吃的每一口食物里,都搀了药,而药性需要靠酒来催发,齐齐格喝下的每一口酒,便都是在断送她和孩子的缘分。
“再喝一杯,醉了就睡在宫里。”大玉儿再斟酒,齐齐格捧着酒杯笑她,“是不是知道大汗今晚会去海兰珠姐姐的屋子,所以才拉着我?”
“胡说什么?大汗今晚要守岁的。”大玉儿道,“就是心疼你,齐齐格,我心疼你。”
齐齐格傲然将酒饮尽:“我才不要你心疼,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不过是迟了些。”
大玉儿笑道:“一定会有的。”
这五个字,宛如利箭钻入她的心,往年除夕,皇太极只要在家,宴席之上,她的目光就不会离开自己的男人,可是今晚,她几乎没看过皇太极一眼。
宴席散去,宾客离宫,苏麻喇搀扶着大玉儿回内宫,跨过门槛时,大玉儿的脚没抬起来,被门槛绊倒,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格格?”苏麻喇搀扶她,可大玉儿却坐着不肯动,她眼前晃过的,全是齐齐格的笑容,还有她喝下每一杯酒,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格格……”
这边厢,海兰珠抱着熟睡的阿图刚要回去,听见远处苏麻喇的声音,隐约看见妹妹瘫坐在门槛上,她心里一晃,把阿图交给乳母,急忙赶来。
“玉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海兰珠担心不已。
“姐姐……”大玉儿看到姐姐出现,目光空洞了须臾,内心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姐姐,姐姐……”
“玉儿,你怎么了?”海兰珠上前抱住了妹妹,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大哭,海兰珠茫然地看向苏麻喇问,“玉儿怎么了?”
苏麻喇也是一头雾水:“大格格,奴婢真的不知道,大概是喝醉了吧,格格今晚没少喝。”
第108 永远成不了他的唯一
“玉儿,是不是醉了?不哭了,不哭了……”海兰珠捧着妹妹的脸蛋,见她神情恍惚目光空洞,心想苏麻喇说的是对的,与她一道将妹妹搀扶起来,可大玉儿摇摇晃晃走不稳,便是让一旁大力气的嬷嬷将她背走。
回到侧宫,大玉儿坐在炕沿,垂着脑袋依然抽噎,手里抓了海兰珠的衣袖不松开,时不时喊一声“姐姐”。
海兰珠多久没听她叫自己姐姐了,可看玉儿这会儿的模样,又心疼又无措,不知如何哄她才好。
偏偏她宫里的婢女跑来,着急地说:“侧福晋,宝清姐姐找您回去,小格格和阿图格格都醒了,哭着要人呢。”
大玉儿听见女儿的名字,恍然从眼泪里醒过神,便下了地要去见孩子们,可她的确醉了,才落地就双腿发软,一下跌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按回炕上,海兰珠哄道:“玉儿,我去看孩子们,你坐着别动,姐姐一会儿再来看你。你醉了,让苏麻喇给你拿醒酒茶来,一会儿怕是要吐的。”
大玉儿呆呆的,海兰珠没法子,叮嘱苏麻喇如何照顾妹妹后,就先回去看顾几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她抱着阿哲在窗下晃悠,刚满一岁多的娃娃,最是缠人的时候,这些日子白天几乎都在海兰珠身边,方才谁抱都拼命哭,姨妈一来就消停了。
炕头还有阿图,软绵绵地喊着姨妈,海兰珠虽然围着她们团团转,可她喜欢孩子,何况是亲妹妹的孩子。
宝清去隔壁看了眼,冻得直哆嗦跑回来,站在炭炉旁搓手跺脚地说:“玉福晋躺下了,好像不哭了,苏麻喇说喝了半碗醒酒汤,什么话也没说,让她躺下就躺下了。”
海兰珠忧心忡忡:“别半夜再吐了,该多难受,她怎么喝这么多。”
宝清说:“奴婢还是头一回知道,侧福晋醉了爱哭呀,可她到底有什么事要这样伤心。”
海兰珠眸光黯然,拍哄着阿哲轻声说:“还能为什么,我让她伤的心,一辈子都好不了。”
宝清自知失言,忙劝:“您别这么想,福晋若是为了您伤心,怎么会抱着您喊姐姐呢,那真是委屈坏了,只有您能安慰她,怎么会是为了您伤心?”
海兰珠淡淡一笑:“是吗?”
她抱着阿哲,直到小娃娃甜甜睡去,虽然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可现在她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就是替她照看孩子,而妹妹能给她最后维系姐妹情的,也是孩子。
玉儿是善良的,纵然自己让她心碎,她都舍不得让姐姐绝望。
看着炕头睡得香甜的孩子,海兰珠热泪盈眶,捧着阿图的小手亲了亲,哽咽道:“玉儿,对不起……”
鞭炮声中迎来了黎明,天聪九年的元旦,旧年大金制定了新的朝贺礼仪,今日一早,哲哲便穿戴整齐,要带着众福晋去拜见皇太极。
海兰珠和窦土门福晋都早早地来了,扎鲁特氏的屋子里毫无动静,而大玉儿这边,宫女们正手忙脚乱地给侧福晋梳妆打扮。
哲哲站在清宁宫门前,她知道昨晚的事,便问海兰珠:“玉儿怎么样了?”
海兰珠忙道:“是醉了,昨晚喝了醒酒汤睡下,已经没事了。”
大玉儿的确醉了,早晨被苏麻喇催醒要去朝贺皇太极,虽然年年都有这样的规矩,但今年很隆重,连朝服都新做的。
她的酒只醒了八九分,这会儿晕头转向地被宫女们拉扯着穿衣裳梳头。直到走出侧宫,迎面而来冰冷刺骨的空气,才激得她醒了最后一分酒。
“格格,大福晋在等了。”苏麻喇着急,就怕被哲哲骂,几乎是推着大玉儿往清宁宫这里来。
大玉儿的脚步,赶不上苏麻喇的催促,就要到姑姑跟前,脚下被积雪一滑,险些摔倒。
海兰珠疾步走下来搀扶她,担心地说:“玉儿,脚下留神。”
大玉儿站稳,看着姐姐,指尖触摸到姐姐冰凉的手掌,恍然想起昨夜的事,可也许对姐姐的冷漠,已经成了身体里的习惯,她竟然本能地把手抽开。
十指分离的一瞬,海兰珠的心剧痛,她努力地掩饰,仿若无事地回到哲哲身边,带着体面的微笑,看着妹妹向姑姑行礼。
“先去拜见大汗。”哲哲都看在眼里,她早就不再强求,淡淡地说,“我们不能迟了。”
说罢,阿黛便搀扶大福晋下台阶,忽然从扎鲁特氏的侧宫里传来器皿碎裂的巨响,众人俱是一颤,唯有哲哲不以为然,扶着阿黛的手继续往前走。
“大、大福晋……”总是被人忽视了存在的窦土门福晋碎步赶上来,怯怯然道,“大福晋,我妹妹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我很想见见她。”
哲哲威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窦土门福晋立刻退缩了,声音颤颤地说:“是,是……”
“走吧。”哲哲与众人道,“别叫大汗久候。”
一行人跟随哲哲逶迤而至,大政殿外,朝臣贝勒们早已等候,另有宗室命妇依序而列,大玉儿一眼就看见了齐齐格。
齐齐格悄悄冲她招手,目光明媚,还是那么亲热。齐齐格酒量不好,昨夜也醉了,可她从不在人前失态,就连醉了,都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
她藏在端庄体面下的热情,甚至是孩子气,从来只有大玉儿能看见,她们的确因为各自的丈夫而站在对立的立场,可齐齐格对她……
“玉儿?”哲哲忽然提醒侄女,“别出神,前些日子学的礼仪,还记得吗?”
大玉儿恍然回过神:“记得,姑姑,我记得。”
元旦朝贺,庄重严肃,皇太极独立最高处,俯视所有人,他眼里有心爱的女人孩子,也有倚重的大臣将军,更有带血的仇恨。
大玉儿叩首起身,仰望着她的男人,昨夜他们不曾对视宫,而今天,他的眼中也只有江山社稷。
她爱的男人富有天下,他是她的唯一,可自己,永远成不了他的唯一。
繁复隆重的礼节,到后来,大玉儿已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回过神,已经和其他女眷一道站在了清宁宫里,姐姐就在她的身边,众人齐齐朝姑姑叩拜。
大政殿前的朝贺虽然多了许多新规矩,姑姑面前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祝贺叮嘱的话语之后,便是一片热闹。大玉儿不爱应酬这些贝勒福晋,所以外头才会传说她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亦如是,何况她,宿醉带来的痛苦,正头疼欲裂。
悄然退出了清宁宫,外头清冷的空气,缓解她几分头疼,沿着宫人从积雪里扫出的路往自己的屋子走,背后传来齐齐格的声音,便见她含笑跑向自己。
“昨晚我醉了,一回去就倒头大睡,早晨还是多尔衮把我拽起来的。”齐齐格挽着玉儿的胳膊,一并往侧宫走,她心情极好,果然是有好事,很小声地说,“我早晨起不来,多尔衮怎么叫我都不肯起来,我让他亲我,他亲了,我让她抱我,他也抱了,最后竟然急了吼我,可立马就赔不是,一早上闹腾的呀。”
皇太极说,要玉儿像从前一样对待齐齐格,大玉儿此刻的笑容,便是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嘴里嗔怪齐齐格不害臊,可是她的心,每抽一下就疼。
她怎么能伪装的这么好,她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哎……”齐齐格忽然又叹,“可是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那天听他和几个兄弟商谈国事,我知道过了年他一走,可能一两年都不会回来。”
“总会回来的,打赢了就会回来。”大玉儿说。
此刻,皇太极带着尼满和宫人们,从凤凰楼走来,齐齐格见了,大方从容地行礼,大玉儿却僵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