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承乾宫时,雅图和阿图赶回来了,玉儿命她们留在宫中,稳住后宫的一切,而她则要出宫去找东莪,刚好苏麻喇也到了,便随着格格一同离宫。
数十名御前侍卫护送下,将皇太后送到郡主府,这里已经被人把守,大门落了锁。
解开沉重的大锁,玉儿才得以进门,却见府中纸钱铺地,一路蜿蜒向前,直至小佛堂。
东莪换了一身孝服,跪坐在佛龛之下,边上火盆里正在焚烧的,除了纸钱,还有皇帝下的每一道恩旨。
见这阵仗,玉儿知道不用再查再审,东莪已是有了赴死之心,也许原本对她而言,死就并不可怕。
“你恨我,为什么不冲我来?”玉儿走进门,压着怒意的质问,“对一个不足百日的孩子下手,你配做多尔衮的女儿吗?”
东莪冷笑:“太后说的真轻巧,要能冲您下手,我用得着等这么多年吗?董鄂氏一家,受我阿玛的恩惠,他们是我家的奴才,奴才的孩子,自然也是奴才,我想要个奴才死,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的额娘,你的阿玛,会以你为耻。”玉儿怒道,“你额娘当年,就不该留下你这个野种。”
“皇太后,您想激怒我吗?”东莪说,“你最恨的不是我,也不是留下我这个野种的额娘,而是恨你自己,为了心里一丢丢的愧疚,留下我这个祸害。我相信,您必定几次三番地想要除掉我,可下不了手,是不是?”
这些话,句句戳中玉儿的心思,她捏紧了拳头,眼角抽搐:“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你做下的恶,不要说是为他们报仇,你根本不配。”
东莪转过身,冷笑:“皇太后,说这些,您的小孙子还活得过来吗?”
玉儿命苏麻喇上前:“传我的旨意,为爱新觉罗东莪改籍,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多尔衮和齐齐格的女儿,将她改入多铎名下。”
东莪问:“皇太后,有意思吗?”
玉儿转身道:“我要对得起多尔衮和齐齐格,不能让他们的一生,被你这小畜生毁了。”
“你杀我额娘的时候,你杀我阿玛的时候,你就对得起他们吗?”东莪厉声道,“布木布泰,你人模鬼样样地装什么?布木布泰,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你一定会活着,看你的儿子你的孙子,都不得好死。”
第599章 不是东莪,是我
玉儿冷漠地说:“倘若诅咒有用,我是早该死了千百回的人,我这辈子还有什么风浪没经历过,生和死早已不足以撼动我。东莪,杀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你枉为他们的女儿,除了毁了你自己的人生,什么都改变不了。”
东莪嗤笑:“何必强撑呢,你该知道你眼下的处境,董鄂氏伤心欲绝,你的窝囊废儿子也会跟着她一起要死要活。福临真是皇太极的种,一样的没出息,布木布泰,这个国家在你们母子的手里,早晚要走向穷途末路。”
玉儿不再言语,吩咐苏麻喇:“派人看守她,不要让她自尽,等皇帝自行发落。”
可是走到佛堂门外,玉儿心中一紧,又对苏麻喇说:“尽量不要让福临与她相见,反正福临也不会想再见到她。”
苏麻喇称是,她明白格格的用意。
当初孟古青一口咬定,将董鄂氏婚配给萧家,是皇太后过目且默许的事情。虽然格格严正表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可皇帝的心,还是有所动摇,并至今还影响着他对一些事的看法,和对母亲的误解。
倘若这一次,东莪格格再胡说什么话,牵扯不必要的人卷入这件事,盛怒的皇帝必定不会理智,四阿哥殁了已经是天大的悲剧,再牵扯无辜的人,可不能天下大乱。
玉儿先行回宫,留下苏麻喇处理这里的事,要她之后直接回去陪伴玄烨,不必回宫。
如此,郡主府所有奴仆都被关起来,等待发落,另从宫里调来身强体壮的中年嬷嬷看守东莪,一则不让她自尽,再则要管好她的口舌,并不让皇帝与其相见。
苏麻喇离开前,给东莪送来一些粥饭,东莪独自坐在佛龛前,神情很平和。
“这些饭菜,是奴婢随手在厨房里做的,府里的奴才暂时不能干活。”苏麻喇道,“您将就着吃吧。”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你做的点心,额娘也喜欢。”东莪说,“小时候最喜欢进宫,伯父疼我,总是把我抱得很高,大伯母宠我,总让人领我去御膳房,想吃什么拿什么,至于她……”
“格格从小聪明可爱,谁见了都喜欢。”苏麻喇说,“何况先帝本就疼爱女孩子。”
“可是额娘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存在,是她的耻辱。”东莪说,“我若早就知道自己是阿玛在外面的私生女,我会收敛一些,乖巧一些,绝不会把自己当亲生女儿那样缠着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像极了阿玛,不然额娘光是看见我,就足够她恶心了。”
苏麻喇说:“格格不要这么想,十四福晋她这世上最爱的人,也许不是摄政王,而是您。”
东莪摇头,含泪道:“我没资格。”
苏麻喇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东莪:“有没有资格,不是您说了算的,福晋和王爷有再多的恩怨,那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不该您操心更不该由您来否定什么。福晋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您,您只要知道,自己是她疼爱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可是布木布泰,杀了最爱我的人。”东莪泪流满面,“你们凭什么。”
苏麻喇起身预备离开,听见东莪在背后说:“我不会后悔,不会认罪,更不怕死,你们只管耗着去。”
“并没有人期待您的后悔和认罪,不论如何,四阿哥也回不来了。”苏麻喇说,“正如不论您做什么,摄政王和福晋也回不来了,而他们一定从没想过,要您为他们报仇雪恨。恕奴婢直言,您或许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可您委实辜负了他们做父母的心。”
佛堂的门关上,苏麻喇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关照好这里所有的事,策马赶至佟府,果然佟夫人他们也都得到了消息,对苏麻喇说:“还没告诉玄烨呢,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先不要提起,等太后传话。”苏麻喇道,“夫人,请千万照顾好三阿哥。”
佟夫人连连称是,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苏麻喇姑姑,佟嫔娘娘她……可好?”
“夫人放心,娘娘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眼下皇上情绪不稳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横生枝节。”苏麻喇道,“也请夫人谨慎,过几天,奴婢来把三哥接回去。这几日,奴婢依然在三阿哥的住处,若有什么事去那里找奴婢即可,不必进宫,也最好暂时不要去见佟嫔娘娘,以免惹祸上身。”
佟家的人自然是再谨慎不过了,但四阿哥的死讯还是传开了,虽然如玉儿所要求的暂不公开死因,可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任何人都会怀疑其中的原因。
大臣们都纷纷进宫,等着见皇帝并询问此事,可福临现在哪有心情给大臣们一个交代,只能是吴良辅来回跑两头周全,累得半死。
且说承乾宫里,葭音昏厥后再醒来,没有因为发现儿子不在怀里而哭闹,她安安静静地问福临孩子去哪儿了,福临含泪说:“入殓了。”
“我的孩子……”葭音哭了一声后,就再也没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从眼中流出,靠在床头,神情如死。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宫里已经在为四阿哥布置灵堂,福临忽然发话,要众人把四阿哥的棺椁抬到乾清宫停放。
慈宁宫里,巴尔娅怯然走进佛堂,玉儿正在诵经,停下手中的佛珠问:“何事?”
巴尔娅说:“皇上要把四阿哥的棺椁,停放在乾清宫,在乾清宫设灵堂,吴良辅不敢,派人来求您的示下。”
东莪的话还在耳边,她说福临必定会跟着董鄂氏要死要活,果然,这就开始了。
“放吧,反正不是放到慈宁宫来,和我不相干。”玉儿道,“现在你们任何人对他说个不字,都会是杀人凶手,都好自为之吧。”
这显然是气话,巴尔娅不置可否,只见雅图从身边走进来,对她说:“给吴良辅传话,将四阿哥的棺椁停在奉先殿,我马上就过去。”
“是。”巴尔娅转身就跑了。
“额娘,您若不愿面对这件事,就由我来主持。”雅图道,“但求您,不要轻易践踏福临的悲伤。”
“雅图啊……”玉儿声音干哑,仰望着慈祥的佛像说,“额娘不是践踏福临的悲伤,是没脸见他,杀了四阿哥的人不是东莪,是额娘。”
第600章 抱个小阿哥给皇贵妃养
雅图跪下道:“额娘,倘若一切反一反,婶婶绝不会说这些话,而我也会拼尽所能,为您为阿玛,乃至为福临报仇雪恨。”
玉儿转身来,看着女儿道:“你会希望你的孩子,为了你这一代的恩怨,葬送自己的一生吗?”
雅图没有撒谎:“女儿不愿意。”
玉儿说:“那么额娘也同样如此,当真将一切反一反,我绝不会希望你们落得东莪今天的地步。”
雅图却露出清冷而自信的笑容,像极了昔日的皇太极:“皇额娘,我不会让自己落得东莪的地步,相反,我会把他们狠狠地踩在脚底下,是东莪没出息。”
玉儿怔然,说不出是喜是悲,她唯一能放心的是,永远不必担心任何人胆敢欺负她的骨肉。
便是道:“不必再言语刻薄那个孩子,东莪很可怜。“
雅图冷然:“这不像是额娘该说的话,那么也请额娘,对福临多些宽容。”
玉儿颔首答应:“额娘知道了,我会用最大的耐心来处理这件事,可你也要明白额娘曾经经历过什么。你姨妈的坚强勇敢,顾全大局的隐忍,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事到如今,我再如何不愿承认,董鄂氏的人生轨迹,的确像极了海兰珠不是吗?可她能不能有你姨妈的气度和坚强,我们不能强求,难道也不能稍稍有些指望吗?”
“额娘,我去料理四阿哥的身后事,您保重身体。”雅图起身来,“有什么事,我和福临就做主,不再来一一询问您。”
玉儿颔首:“去吧,额娘知道你不会由着福临乱来。”
此刻,皇帝怒气冲冲地从承乾宫闯到新建好不久的奉先殿,质问为何不将四阿哥的棺椁停在乾清宫。
雅图款款而来,福临一见面就问:“是额娘不答应?”
“额娘答应了,相反,是我不答应。”雅图说,“皇上是大清第一位在乾清宫执掌天下的帝王,阿玛也好皇祖父太爷爷也好,都不曾踏足那里。而今皇上将各位先辈供奉于此,他们的英灵便在这里。难道皇上不希望列祖列宗的英灵,守护四阿哥,带他去认祖归宗?”
福临一时语塞,但他的目的,并非是这些。
他刚要开口,雅图又道:“能供奉于此者,皆是大清的至尊,四阿哥的灵柩停在这里,将来他也会成为万世后代的先辈,皇上,您说是不是?”
福临失魂落魄地说:“朕要追封四阿哥为太子,追封他为皇帝,朕要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记住他。”
雅图道:“皇上有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些事,以让后世后代记住四阿哥曾经来过。但请皇上听我一句话,眼下最重要的,是守护皇贵妃。丧子之痛,不会有人比她更痛,只怕皇上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福临目光涣散地看着姐姐:“朕,就是为了让葭音……”
雅图摇头:“葭音看不见,也不在乎,葭音是识大体守礼仪之人,皇上,您自己想想吧。”
“姐……”福临悲痛欲绝,“朕的皇儿没有了。”
雅图温和而冷静地说:“姐姐会为你料理四阿哥身后之事,皇上眼下只要做两件事,一是稳住朝纲,再则便是日日夜夜陪在皇贵妃的身边。”
福临一步步走向儿子的棺椁,扶棺大哭一场,之后总算冷静了几分,将这里的一切交付给雅图,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回承乾宫。
葭音依旧不哭不闹,也不问四阿哥去了哪里。
添香给她喂药,她能吃的都吃下去,可基本都吐了出来,弄得一片狼藉。添香再给她喂汤饭,葭音实在张不开嘴,目光凄婉地看着添香,添香哭得直抽抽:“小姐,您千万不能有事,少爷怎么办,您再有什么事,少爷就更可怜了。”
“费扬古……”葭音恍然醒过神,坐了起来,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外,口中念念有词,“费扬古,他的伤可好些了,他还在流血吗?”
恰好福临进门来,立刻明白,葭音是担心费扬古自责,今日之事虽说错全在东莪之狠毒,但若不是费扬古不小心出意外,葭音没有慌慌张张跑去箭亭,至少、至少……
福临越想越难过,转身命吴良辅:“立刻将费扬古接进宫。”
吴良辅颤颤地说:“皇上,天黑了呢,大公子一个男眷,不宜再入内宫。”
福临大怒:“他一个孩子,还能怎么着?”
吴良辅明知道会招来皇帝斥骂,可他这么说了,回头有什么事儿,就算皇太后不肯放过他,好歹皇帝欠他人情。
那董鄂家的大小子,高大的个头,结实的身板,可比皇帝十三四岁的时候强多了,而皇帝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把巴尔娅睡了不是吗?
但费扬古因受伤失血之故,回家就发烧昏睡,太医说虽无大碍,也是不能再惊动劳累。年轻孩子,自己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可若耽误了休息,可大可小。
继夫人哭着对宫里来的人说:“费扬古还什么都不知道,劳烦公公回去告诉皇贵妃娘娘,我想让她的弟弟先把伤养好,过些日子再进宫向娘娘致哀。”
传话的太监们客客气气,请继夫人节哀,便急匆匆回宫复命了。
福临听得这话,原样转述给葭音听,安抚她道:“过几天,费扬古就来看你,葭音,不要担心,朕会派最好的太医去照顾他。”
葭音总算听得懂几句话,向皇帝欠身致谢,福临将她搂进怀里,含泪道:“你哭吧,葭音,哭出来就好了。”
可怀里的人,依旧一言不发,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床边已经空了的摇篮,到这一刻,葭音依旧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恐怕,是福临过过最糟糕的新年,一头要顾着生不如死的葭音,一头要顾着朝政,短短三天,福临仿佛一下子长了七八岁,哪里还有二十郎当该有的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