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这才来侍奉皇后更衣,她的喜服也被小心脱下,龙袍凤袍结着同心结,被安置在床榻上,舒舒躺下前,又看了一眼。
随着各宫灯火熄灭,热闹了一整天的紫禁城终于恢复宁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慈宁宫这儿,玉儿见苏麻喇喜滋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嗔道:“你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去了,就这么高兴。”
“提心吊胆了几个月,就怕横生枝节。”苏麻喇说,“赫舍里一族终究了不起,顶下来了,不然天知道,能不能顺利举行大婚。”
玉儿道:“不错,这恰恰是我看中索女孙女的缘故,但……”
这大喜的日子,格格脸上却露出忧心,苏麻喇不得不收敛笑容,问:“怎么了?”
“一则,索尼年迈,赫舍里一族将来什么样,无法预估。”玉儿神情严肃,“再则,舒舒这孩子,是会把心交给玄烨,还是留在家族里,你我又如何知道。”
“是啊……咱们那儿来的格格,好歹离家远,往来书信也差着好些天。”苏麻喇道,“这会儿皇后和娘家,不过是隔了一堵宫墙。”
“自然,我们也别这么悲观。”玉儿道,“多留个心眼便是了,皇后也不能不为皇帝着想,没有了玄烨,她做哪门子的皇后呢。”
苏麻喇笑道:“一步步来吧,咱们还有什么没见识过的?”她又提醒格格,“科尔沁的孩子,十月到京城,您别忘了提前告诉皇后。”
玉儿不以为然:“才十岁的孩子,先养在宫里,是配玄烨还是嫁入王府,将来再说。”
“是。”苏麻喇道,“到底是咱们雅图有法子,没叫他们来搅和立后之事。”
玉儿道:“吴克善那样执着的终究是少数,他年纪也大了,不中用了。”
她走到镜子前,拨开自己的长发,岁月不饶人,苏麻喇可以为她呵护滋养肌肤,让皱纹慢些爬上来,可头发该白的,还是白了。
“睡吧。”苏麻喇上前来,“就是总也操不完的心,能不老吗?”
玉儿不大乐意:“我真的老了?”
苏麻喇笑:“不老不老,嫩着呢,梳头的时候,我会好好把你的白发遮起来。”
说到遮起来,玉儿问:“听说皇后戴着朝冠,还留着刘海,那样会不会不够大气,叫人背后念叨?”
苏麻喇说:“娘娘一整天盖着喜帕,奴婢也没瞧见。但是听福晋们说,皇后认为一国之母不能仪容有损,刘海并非难看的发式,也没有什么律法规定女子嫁人后就不能留额发,既然刘海能遮住她的疤痕,那就该好好地藏起来。”
“她倒是不避讳。”玉儿说,“这样好,不过是一道疤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皇后当以贤德表率天下女子,一道疤痕算什么。刘海的事儿,咱们都别提,孩子乐意怎么打扮,就由着她。”
“知道了,能睡了吗?”苏麻喇笑悠悠,“你不累,我还累呢。”
夜色渐深,对于新嫁的皇后皇妃而言,这都是在婆家度过的第一晚,但是她们的丈夫,都不在身边。
自然因为彼此尚年幼,太皇太后不愿违背人伦礼法,暂不许同房,可好歹,玄烨亲手掀开了皇后的喜帕,将同心结留在了她的身边。
而翊坤宫里,当宫女嬷嬷都退下,灵昭紧绷的身体和神经才放松下来,她离了被窝,光着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中彷徨不安。
门外有宫女听见动静,来询问娘娘何事,灵昭倒有几分皇妃的尊贵,淡淡地说:“没什么事,你们歇着去。”
她不用向奴才解释自己要做什么,让她们听话就好,这一切,家里都教了上百遍。
可是,她心里害怕。
漫漫长夜,小新娘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翌日在宫女们的催促中醒来,洗漱穿戴,早早就要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行礼。
翊坤宫外的路,对着坤宁宫西门,宫女们领她在这里等候,果然不多久,众人拥簇着皇后来了。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灵昭行礼,努力掩藏她的失落和不甘。
“叫你久等了。”舒舒道,“我们走吧,别叫太皇太后再等。”
宫人们送来肩舆,要抬着娘娘们去慈宁宫,舒舒说:“正好认认路,我们自己走。”
灵昭怎敢有异议,便跟在皇后身后同行,但不久,舒舒就停下脚步,等她走上去,笑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灵昭愣一愣,尴尬地点头:“睡得很好。”
舒舒道:“我有些认床呢,不过后半夜,背着千字文也就睡过去了。”
二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同行,舒舒说的都是些家常话,说起昨天几时就起床准备洗漱等等,除了规格仪制上有所不同外,两人本是经历了一模一样忙碌而紧张的一天。
灵昭说道:“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子孙饽饽到口中,真想再多吃一块,但她们就端走了。”
舒舒笑:“我认床睡不着,她们就给我准备了宵夜,宫里的吃食,实在精致。好在今天,咱们不用饿肚子了。”
灵昭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看着舒舒端庄的背影,花盆底子稳稳地踩在脚底下,自己学过的一切,赫舍里一族必定也悉数教给了舒舒。
昔日以为是孤僻不合群的人,如今这般大方好亲近,不端皇后的架子,却又自有她的尊贵,想起钦安殿等待遴选时她说,因为彼此的身份不同了。
“怎么了?”舒舒发现灵昭没跟上,再次停下脚步等她,“你累了吗?”
“不是。”灵昭上前来,“刚才被沙子迷了眼睛。”
“没事儿吧?”舒舒关心道,“别用力揉,眨巴眨巴就好了。”
灵昭僵硬地点头:“娘娘,不敢叫太皇太后久等。”
“是啊,走吧。”舒舒笑道,“我以为没多少路呢,走走也不远,这要是从东六宫绕过来,真要走好半天。”
说着话,就到了慈宁宫,苏麻喇亲自来迎接,玉儿在大殿升座,接受孙媳妇的叩拜。
从前她们进宫,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这就成自家的孩子,看在眼里,心里果然就不一样了。
“上前来,叫皇祖母好生瞧瞧。”玉儿说着,朝两个孩子伸出手。
灵昭没敢挪步子,只等皇后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才跟来。
苏麻喇端来礼盒,盒子敞开着,是两套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
“之后几年里,你们除了来慈宁宫陪皇祖母说说话,伺候皇上的事,和宫里的事都不用管,每日闲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就好好念书写字。”玉儿说,“紫禁城有限,可书里的天地很宽广,皇祖母希望陪在玄烨身边的女子,你们,能有开阔的眼界和心胸,能心怀天下。”
二人后退谢恩,礼仪周全,都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品格,她们各自的家族,那是都费了不少心思。
“你们年纪还小。”玉儿温柔地说,“人前的规矩之外,私下里,只要不出格不违背君臣之道,大可以做些你们喜欢做的事。游园嬉戏都不是不可以,十几岁的年华,顶顶珍贵,别辜负了四季风光。”
第724章 皇祖母,您吓着她们了
太皇太后亲切和善,舒舒和灵昭亦是有教养的孩子,一场拜见气氛极好,二人离开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她们要再往宁寿宫去,从西边绕到御花园北路,再经过东六宫,舒舒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灵昭问:“娘娘,您累了?”
舒舒摇头:“真冷清啊。”
灵昭说:“很快就会住满人的,先帝一朝,后宫也不少。”
舒舒笑而不语,继续往前走,灵昭也赶紧跟上,时间刚刚好,两人到宁寿宫时,天上下雨了。
太后将两个孩子带进门,左看看右看看,虽然都是漂亮脸蛋子,到底还没长开,眼眉间稚气未脱,她刚来北京时,也就这样。
“之后先去见过淑太妃,完了再来这里,后院几位太妃,也想见见你们。”太后说,“昨日忙一天,今天还要到处转悠,怪辛苦的。不过你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睡一觉起来,就不累了。”
待东边一整片转完,要再回慈宁宫,太皇太后赐了午宴,但这时候,已是大雨瓢泼。
深秋时节的雨,打在身上凉得很,宫人们请求二人坐轿子,舒舒也不再坚持,和灵昭一起在路边等候。
可她们的轿子还没来,宫道尽头突然有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乱跑,好一阵躁动后,才又静下来,寂静得瘆人。
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十分尴尬,低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很快二人的轿子来了,一前一后,抬着往慈宁宫去。
她们到慈宁宫时,玄烨早到了,许是知道她们要来,特意等在门前。
舒舒见了皇帝,便淡淡含笑,灵昭则一脸紧张,低垂眼眉不敢直视皇帝。
“昨日辛苦了。”但玄烨却对灵昭说,“翊坤宫里一切可好?”
灵昭没想到皇帝是在对自己说话,听说“翊坤宫”才明白过来,抬起眼睛,他正温和地冲自己笑。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特别自负骄傲,家里的兄弟们便是这样,爱欺负女孩子,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的表达方式都是可劲儿地欺负。
灵昭很讨厌他们,可每次看到皇帝,心里都一片柔和。而她比玄烨大一岁,好些事,开窍得更早些。
玉儿听苏麻喇说,两个孩子在东边遇见娜木钟闹事的动静,心里想着该如何对她们挑明这件事,到了第三代,她不能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这些孩子们。
“听说是知道先帝没了,突然欣喜若狂,那边的人瞒了这么多年,大抵是昨天办喜事的动静,传进去了。”苏麻喇说,“我可真咽不下这口气,留着做什么呢,让她死了算了。”
玉儿道:“她在察哈尔的儿孙们还活着呢,等让她看看他们怎么死的,再杀了她不迟。”
苏麻喇一惊:“我还以为你早就不计较了。”
玉儿说:“我说过吗?我就是懒得折腾罢了,你派人去告诉她,新皇后新娘娘进宫了,她若是太平,能清清静静地活着,若是作妖吓着我的孩子们,我就把他的孙子做成肉包子,喂她吃。”
“好了好了。”苏麻喇道,“新娘子们在外头呢。”
果然听玄烨隔着门嚷嚷着:“皇祖母,您还没换好衣裳?”
玉儿被左右拥簇而来,嗔道:“玄烨,成了家的人了,还这么瞎嚷嚷怎么成。你看看舒舒和灵昭,这样温柔乖巧,瞧着心里就舒坦。”
玄烨冲二人笑笑,搀扶皇祖母坐下,舒舒和灵昭本该在一旁伺候用膳,玉儿说:“没这么多规矩,都坐下吧。”
“皇祖母,二哥问,他几时成亲。”玄烨和平日一样,完全没有因为桌上多了两个人而拘束,皇帝有皇帝的体面尊贵,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自由,他一早的朝会,听了无数的事,这会儿一股脑全倒给祖母听。
玉儿见两个孩子,都好奇地看着玄烨,用帕子轻拭嘴角,而她放下筷子,舒舒和灵昭就都放下了。
“你们在家学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玉儿道,“自然宫里也是这样的规矩,不仅如此,有些菜啊,吃两筷子,太监们就要收走了。看起来像是为了体面,其实是怕万一因为贪吃,而叫人在食物中下毒,所以吃顿饭,也是战战兢兢。国宴家宴时,便是如此,谁也吃不饱。”
舒舒和灵昭起身,恭听太皇太后垂训,没等玉儿开口,玄烨说:“坐下吧,这里只有祖母和孙儿,你们在家和祖辈说话时,会这样一本正经吗,也就在外人面前吧。”
舒舒称是,与灵昭对视一眼,二人一起坐下。
玉儿笑了:“我正要讲,为什么你们皇上吃饭的时候,话这么多,毫无规矩和体面。”
“是。”
“皇上日理万机,即便眼下尚未亲政,课业也十分繁重,还要学骑射摔跤,每天恨不得能多出几个时辰。”玉儿道,“就连我和玄烨见一次面,也不容易,所以有这样坐着吃饭的时候,都乐意多说说话,反正也没有外人,不必计较那些规矩。”
玄烨让宫女们给舒舒和灵昭夹菜,玉儿再道:“将来皇上和你们用膳时,不用端着规矩,比起那些虚无的体面,让玄烨舒坦地吃顿饭,最要紧,你们自己也是,吃好了,身体才会好。”
话虽如此,俩姑娘也不能甩开膀子吃,从小家里都有规矩约束,也早已成了习惯。但谁不乐意轻松自在地活着,更何况,皇帝说话特别有意思,于是渐渐都放松了。
玉儿见了,便道:“当然,这只是膳桌上的不讲究,宫里其他规矩,还望你们慢慢学起来。首先明日你们的家眷进宫,会见的时辰有限,心里要有个准数。从此,你们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对你们娘家的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更要有分寸。”
话题突然严肃,舒舒和灵昭慌忙又站了起来。
玄烨便说:“皇祖母,您吓着她们了。”
苏麻喇端上一碟花菇鸭掌,笑道:“太皇太后,您听见了吗?”
玉儿嗔一眼玄烨,笑道:“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