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门前乌泱泱站满了人,听着板子拍打皮肉的闷响,和小宫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个个都面如菜色,却又被逼着,不得不睁大眼睛看。
才打了三十多板子,那孩子便已昏过去,敬事房的人来请皇后示下,是浇醒了继续打,还是留着日后再打。
舒舒开口道:“先留她的性命,等鳌太保发落,余下的数目,待之后再罚。”
奄奄一息的宫女被拖走,观刑的宫人们也纷纷散去,灵昭向舒舒行礼告辞,一抬头,见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心底微微一颤,很快就镇定下来,扬起笑容:“请娘娘消消气,保重身体要紧。”
舒舒道:“我的宫女虽有错,宁太嫔身边那个孩子,也难辞其咎,若不是她随随便便将宁太嫔跟前的事对外人说,也不至于叫我的人惹祸上身。”
“是。”灵昭应道。
“宁寿宫里的规矩,你去做吧。”舒舒道,“向来也是你出入宁寿宫多些,皇额娘会给你面子。”
灵昭垂首欠身:“臣妾领旨。”
待舒舒离去,冬云就上前搀扶小姐,紧张地说:“小姐,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灵昭眸光冰冷:“她说的事实,谁都知道我天天进出宁寿宫,宁寿宫里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这不足以证明什么,她若有本事查到,也不至于今天这顿板子打得人心惶惶。”
冬云怯然道:“当真万无一失吗?”
灵昭冲冬云微微一笑:“你也太看轻阿玛,你以为他真的靠鳌拜才有的今天?”
那之后,满身是血的宫女被拖到大殿上,玄烨说,鳌拜可以亲手杀了她,这一下却是把鳌拜怔住了。
他再如何猖狂,也不能在朝堂上杀人,反而恰恰要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大度宽容,才是一个三朝老臣该有的气度。
鳌拜万万没料到,皇帝会做得这么“绝”,现在他弄得自己骑虎难下,只能故作大方,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那小宫女堪堪十几岁,不该为了一件口舌是非损了小命。
实则三十大板打不到这么惨,敬事房的太监又手下留情,苏麻喇派人安排了一切,告诉那孩子,想要活命,就好好配合做一场戏。
一切如舒舒所愿,宫女的命救下了,可这件事,从宫女转到她身上,再从她身上牵扯出赫舍里府,甚至有人火上浇油,说皇后是为了祖父索尼,而故意陷害鳌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夜之间,京城上下都在传说皇后品行不正,陷害老臣。
这一日,灵昭从宁寿宫退下,带着冬云绕过御花园门前,往西六宫走,在园门外遇见坤宁宫来采花的宫女,她们恭恭敬敬地向昭妃行礼,说是来采集皇后娘娘泡澡用的花瓣。
灵昭放她们走了,带着冬云继续前行,冬云轻声道:“皇后娘娘还真有闲情逸致,外头都那样说她了。”
灵昭冷然:“傻子,鳌拜是不是忠臣,老百姓自己没眼睛看?她当然不在乎了。”
第795章 帝后散心
冬云依然担心:“小姐,太皇太后和皇上他们,真的不会查到吗?”
灵昭满不在乎,伸手摸一把探出宫墙的枝丫:“那就去查吧。”
然而这句话,玄烨同样也天天问大李子,为什么查不到。
他想象不出会有第二个人要对皇后不利,他不断地问大李子,那天冬云离宫回府,到底做了些什么。
可大李子说,这几天遏必隆大人带着妻妾在天宁寺烧香拜佛,没有见到他们和任何可疑的人接触。
再者,他们之所以举家去天宁寺烧香拜佛,是因为昭妃娘娘派冬云传话,希望家人能去天宁寺为自己祈福求子。
彼时,大李子退下后,御前侍卫曹寅奉旨入殿,玄烨问他查得怎么样,曹寅说,内务府虽然有可疑之人,但抓不到证据。
玄烨大怒:“既然可疑,为什么抓不到?”
曹寅道:“回皇上的话,坤宁宫那小宫女在背后议论鳌拜是事实,她与宁寿宫的宫女传递消息也是事实,她们自己招认,连宁太嫔也承认,曾派人向皇后送话。正因为一切都是事实,没有人胡编乱造,那些人将听见的话传出去,顶多以宫规惩罚他们的不严谨,但不能说他们是为了构陷皇后娘娘。”
玄烨缓缓呼吸,让自己平静,问:“那么那些人,背后总有主子吧。”
曹寅道:“他们没有主子,只有利益,除非事情败露铁证如山,他们绝不会轻易出卖任何人。一旦不守信用,从此再无人敢相信并利用他们,他们就是断了自己的财路,这是内宫奴才的生存之道。”
玄烨冷笑:“她事必躬亲,日日和奴才打交道,不该学的,该学的,都学会了。”
曹寅虽知皇帝在说谁,但不敢多嘴。
“去预备一下,朕要到南苑小住几日。”玄烨说,“与皇后同行。”
“奴才领旨。”曹寅立刻抱拳,谨慎地多问了一句,“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是否同行?”
玄烨说:“都不去,你可以告诉外人,朕是怜惜皇后受惊,要带她去散散心。”
如此,四月下旬,帝后离宫赴南苑小住五日,就在圣驾离宫的那天,灵昭的月信如期而至。
原本这个月,月信迟迟不来,冬云已经按捺不住兴奋,悄悄找了年长的嬷嬷询问生孩子的事,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灵昭倒是很平静,仅仅一次,且是初-夜,怎么可能运气那么好。
她难过的,不是自己没能怀上孩子,而是皇帝带着皇后,去了在她心里存有美好回忆的地方,日子越久,就越证明,玄烨不喜欢她,厌恶她,对她所在乎的任何事,都不屑一顾。
灵昭渐渐相信,太皇太后没有信守承诺,又或是太皇太后从一开始就骗了她,皇帝一定知道她和父亲私下传递消息,将内宫秘闻一件件往外说的事。
她对冬云说:“不论如何,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有退路吗?”
南苑小岛上的行宫,经历上次地震后,已经修缮完整,宫殿花草比昔日更清雅别致,都是照着皇帝的喜好重建。
玄烨早就想侍奉皇祖母来小住散心,毕竟这里视野开阔能令人心情开朗。
可苏麻喇嬷嬷说,太皇太后当年每每来此,都是带着不高兴的心情,都是为了给皇帝和董鄂妃挪地方,难得重建修缮,她不愿辜负了大好风光。
如此,更坚定了玄烨,要为皇祖母打造一座皇家园林,供她安养晚年的决心,离宫的五天里,就有一天,带着舒舒到郊外来看地。
而这也是五天来,二人唯一一整天都在一起的日子,虽说此行是带舒舒来散心,可玄烨给自己安排了很多正经事,前后接见了朝廷官员、富商巨贾、民间能人,甚至还有京郊种地的农民。
大部分时间,舒舒一个人和石榴带着小宫女在岛上游玩,天气越来越暖和,坐在岸边礁石上看湖水拍岸,喂鱼逗鸟,倒也十分惬意。
短暂的五天,转瞬即逝,明日就要回宫,玄烨终于得闲,问了大李子舒舒在何处,径直找了过来。
皇后正蹲在岸边,拿青草喂兔子,玄烨龙行虎步地走来,那气势,把兔子吓得一溜烟跑了。
舒舒起身瞪着他:“皇上凶神恶煞地做什么?”
玄烨笑道:“若是连兔子都不怕朕,朕这个皇帝也太没有威严。”
舒舒哭笑不得,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宫女们,边上早有人过来伺候娘娘洗手,玄烨顺手取过帕子,亲自给舒舒擦手,说道:“明天就回宫了,这次说好带你出来散心,结果朕一直在忙。”
“那才好呢,不然我就成了误国的妖精。”舒舒笑意灿烂,钮祜禄灵昭带给她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舒舒很容易看得开。
可是皇后看得开,不代表一切就此结束,玄烨挽着舒舒的手往岸边走:“遏必隆前日称病,将长居寺中,看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参与朝政。”
“真的病了吗?”舒舒问。
“他是不想夹在朕和鳌拜之间。”玄烨道,“虽然人人都说他中庸无能,是个随风摆动的墙头草,可高墙之上,他能扎根生长,自然也有他的本事。他想退下,那就先退下吧。”
“皇上,这次的事,虽然皇祖母和您都不责怪我,可我知道,是我的不是。”舒舒说,“坤宁宫的人,不能犯错,她们犯错,就是我的错。”
玄烨浅笑:“舒舒,你觉得这件事,究竟是鳌拜算计了我们,还是钮祜禄灵昭算计了我们?”
“自然是鳌拜。”舒舒道,“至于她……顺水推舟罢了,她日日进出宁寿宫,太妃太嫔那点事,她都知道。”
玄烨长长一叹:“她何必如此,她只要老老实实,朕绝不会亏待她。可她这个人,实在是……”
舒舒安抚道:“人都有私念和欲望,皇上,我们该豁达一些。您亲政以后,昭妃就开始协理六宫之事,我也选择了渐渐将手中权力都交付给她。她勤勉专注,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昭妃她记得住所有首领太监和掌事宫女的名字,有一次我们在园子里,看见被野猫糟蹋的花丛,她随口就能报出名字,连御花园里看管一花一草的奴才都记在心里。”
玄烨怔怔地看着舒舒:“她如此仔细?”
舒舒说:“皇上平日里几乎不和昭妃接触,一有什么事,不是鳌拜就是遏必隆,又或者像这次这样,您看见的钮祜禄灵昭,只有不好的那一面。”
玄烨垂眸道:“朕已经听你的话,不让她绝……”话到一半,玄烨闭嘴了,就是那一晚他情绪失控,才造成了之后的麻烦,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舒舒莞尔:“皇上,一切还来得及,没有撕破脸皮,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往后我会更仔细小心地看管自己的人,也会好好平衡她在宫里的权力。其实,皇祖母很高兴出了这次的事,皇祖母说能让皇上和我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将来。”
玄烨朝身后看了眼,见大李子和石榴都在远处,便对舒舒道:“你可知道,皇祖母不擅长处理后宫的事,早年盛京皇宫人少,皇爷爷能笑着看她横行霸道,她根本不需要心机算计。这么多年,皇祖母学了一身对付朝廷大臣和守护江山的本事,但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她并不懂。”
舒舒一脸坏笑:“皇上胆肥了,敢说皇祖母的不是。”
玄烨嗔道:“朕和你讲真话,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位太宗的贵太妃吗?”
舒舒正经起来:“东边儿的禁宫,就连昭妃她也没敢靠近过。”
玄烨说:“那里锁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早年时候,会日日受虐待,这些年皇祖母不再叫人虐待她,可她依然生不如死地活着。原来一个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舒舒抿着唇,显然被吓到了些:“真的?”
玄烨颔首:“后宫之事,你要努力学着自己摸索,朕也不能总拖你后腿。舒舒,咱们都长大了,再不能叫皇祖母操心,朕那天仔细看,皇祖母老了好多。朕小时候来着里时,记得很清楚,皇祖母满头黑发,那么美。”
第796章 仲春之夜
二人携手往回走,舒舒道:“在这里清静的五天,我也想清楚了,我总是在皇上面前做的大度宽容,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希望您能和昭妃和睦相处。可越是强求,越是适得其反,昭妃有她的过人之处,也有她值得褒扬的一面,可她和皇上之间的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说。”
玄烨说:“你是好心,是心胸宽广,怎么反成了错?不要胡思乱想,朕从没怪你。”
舒舒摇头:“原本只是皇上和昭妃之间的事,因为我,又多了一层顾虑,皇上,经此一事,我也想明白了。而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不再让皇祖母操心,也是我们最大的孝顺。”
玄烨停下脚步,凝望着舒舒:“朕很早就想过……你这样八面玲珑,处处周全,会不会很辛苦。其实太过完美,一旦有了偏差,就事事皆错,甚至很多人,眼巴巴等着你犯错。”
舒舒摇头:“臣妾是大清的皇后,是站在您身边的人,是大清的国母,是万民的仰望。皇上不能有错,臣妾也必须无暇,这是大清子民的信仰,我们一辈子都要站在云端。”
玄烨道:“朕知道,可你才多大,太沉重了。”
舒舒莞尔:“不沉重,我生来就长了能撑起这一切的脊梁骨。”
玄烨失笑,嗔道:“大话连篇,不知害臊。”
舒舒靠上来环住了玄烨的腰,玄烨也顺势托住了她的背脊,舒舒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赧:“反正在你面前,我是有血有肉的妻子,不完美,脾气也坏,皇上就替天下数万万子民,独自承担我的不是吧。”
玄烨抵在舒舒的额头上蹭了蹭:“你这张嘴巴,若是上朝辩政,那些大臣都不是你的对手。”
舒舒娇然:“皇上又想坑我,就算皇祖母再怎么宠爱我,也不许我干预朝政的,我可从没那份心思,谁要去和你的大臣争辩。”
两人正亲亲热热,有宫人从远处来,大李子上前询问何事,再到帝后跟前说:“太皇太后派人传话,说明日恐有大雨,皇上和娘娘今日若不归,明日务必等天好了再回宫,多住几日也无妨。”
然而不等明天,这天日落不久,岛上就起了风。
天黑时,就听见啪嗒啪嗒的雨声,皇帝在前殿批阅今日值房最后送来的一拨折子,舒舒在后面带着石榴预备晚膳,看见桌上碧油油的菜蔬,她忽然想起了她的兔子。
“我要去找找。”舒舒命宫人拿来伞,要亲自去捉她的兔子。
石榴劝说无果,只能跟着一起去,奈何外面大雨滂沱,乌云蔽月,不掌灯笼的地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