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他一定上辈子跟这莽夫有仇!
不过,杜衍最终还是用两个人都受伤了,需要找人上药的理由阻止了严小二。
那只捉到的兔子被严小二打断了腿,在兔笼里养了五天,直到江月儿手上和脸上再看不出一点摔伤的痕迹,三个人收拾一通又去了兰家庄。
到了兰家庄,严小二果真如他之前说的那样,连二门都没进,就跟看门的老仆说想去看看摔伤的兰少爷,并且把一直粘着他们不放的杜衍拉走了。
兰夫人收到那只兔子果然很高兴,等再过些天江月儿去看她的时候,发现那只兔子不但多了个同伴,还多了个精致的笼子。
兰夫人还把她记录的册子拿出来给江月儿:“你看看,你们梅夫子是不是让你们这么记的?”
江月儿拿过来一看,每页册子上都记录着兔子每天吃草的种类,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醒多长时间,睡多长时间,甚至还包括了拉屎的频次和量。
江月儿惊叹道:“夫人您可真细致,上面有好多我们没想到的。而且您一条对一条,记得也太工整了,要查也好查。我们梅夫子可没管这么些,她在书斋就直说了,她不想养兔子,看我们谁养得好,还知道为什么养得好,她下次就带我们去看找到冰丝红绡染料的地方。为了去看那个地方记什么,怎么记,都是我同窗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可把我们想得头疼死了。”
兰夫人赞叹道:“这位梅夫子真是不拘一格。她不教你们何为经义,但她直接教你们格物,设法调取你们对格物的兴趣,让你们在实际生活中找到真理,真大家也!”
江月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虽然也觉得自家梅夫子很厉害啦,但她以前只是在杨柳县打转,本身没多少见识,自然不明白梅夫子跟天下间其他夫子有什么不一样。
哦,她跟她夫君程夫子倒是看得出不一样,但那种教学……江月儿只要一想,自己得整天坐在课堂里背书写字,背不出来写不好还要打板子,就吓得想流冷汗了,哪敢问梅夫子为什么跟她夫君不一样?万一提醒了她,叫她想起来换了方法呢?
而且,不知道女学其他同窗是不是跟她一个想法,反正江月儿在女学四年,从来没听说有谁问过梅夫子这个问题。
听兰夫人如此推崇梅夫子,江月儿本身便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就直接问了:“怎么了?夫人,我们梅夫子有哪里不一样吗?”
兰夫人便笑叹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小姑娘,你们梅夫子……”她又把梅夫子大赞了一通,直恨不得说她是天上没有,地下唯一的大学问家,大教育家。
这些溢美之词,便是江月儿这个勉强跟梅夫子沾点边的小姑娘都听得有些飘飘然了:“那这世上真没有跟梅夫子一样的人吗?”
兰夫人回忆片刻,摇摇头:“以我四十余年……不对,要说教书育人,开风气之先的话,或许没有,但在其他方面,也能算有一个吧?”
“哦?愿闻其详。”
兰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看向江月儿。
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单纯的求知欲,似乎在催促她:快说呀,您怎么不说了?
兰夫人轻轻摇摇头,笑道:“那个人是个男人,你若是在京都早出生十年八年的,或许听说过他。因为他十八岁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全京都的女孩子都涌出来看他,那时候他真是风光无限……”
江月儿心紧紧一缩,等她略微平复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将衣襟捏出了汗渍,赶忙缓缓吐出一口气,听兰夫人道:“……因为他为人耿介,陛下也十分器重他,视他为心腹重臣。后来他被派到江南做巡盐御史,我只知道他到江南不久之后,国家收回民间盐业私营权,不止江南盐业格局变动,连整个天下的民间盐业都遭到了摧毁。后来,他三年满任,奉诏回京时,坐的船沉入了扬子江中。”
江月儿完全无法控制脸上的惊骇。
兰夫人不以为意,这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听得出里面蕴含的精心动魄。等江月儿略平静了些,她又道:“你哥哥是个好孩子,而且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他被你父母教导得心存仁厚公义,假以时日登天子堂,必会是个好官。只是少年人难免锐气一些,如一般人的锐气,总有机会经过时间的打磨,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宝剑出匣,若未经砥砺,不知道收敛宝锋,只会毁得更快。”
顾敏悟便是如此:宝剑才出鞘,一剑便砍向了最硬的岩石。兰夫人是真的可惜。
江月儿仍是呆呆地:照兰夫人的暗示,阿敬他那倒霉的爹,啊不是,阿敬他可能的爹不止不是罪人,还是个大大的英雄,那她还叫了人家那么多年的“倒霉爹”……
江月儿不说话,兰夫人便喝起了茶。
“那……照您这么说,这位能跟我们梅夫子比一比的好官就这么死了?”她想起前些年在卢老爷那偷听到的话,脸上的难以置信完全不用装。
兰夫人便笑了:“我只说他的船沉了,又没说他死了。他若真死了,也就不会是那个聪明绝顶,令满城少女倾心的顾敏悟了。”
果然是顾敏悟!
江月儿大松一口气,忙问道:“那他现在呢?哦,不是,我是问他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不是,我两个都想问。”
兰夫人往下压压手,示意她不用着急,笑道:“临行前,他和陛下都知道有人可能会害他,便派了兵丁保护他,后来上船的时候,白天他登上的是那条船,一到晚上,就由其他人接应,把他们一家子换出了船。”
“那这不是挺好吗?”江月儿又高兴起来。
兰夫人眼神沉了下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些人发现他没死。在他回朝之后,拼命找他的罪名,结果,还被他们真找到了一个。”
“是什么?”
“他的母亲,是奴婢出身,却当了正室,按律,他不能入朝为官。却被他父亲当年买通户籍官做手脚改了户籍,他们家犯了当朝刑律。”
“啊?那,那怎么办?”
兰夫人眼皮微合:“按律,他父亲当徒三年,脊杖八十,母亲当逐出家族,从他父亲开始,五代不得为官。但顾敏悟为人至孝,乞求陛下怜他父亲年老,他愿意辞去官位,为他父亲顶罪受刑。”
“这官位,他不辞也不行了吧。”五代,从顾敏悟父亲算起,阿敬他,正是第三代……
“是啊……”
……
过了秋分,就一天比一天亮晚了些。
鸡叫第一遍,江月儿摸着黑点了灯起床。其实,她昨晚一夜都没睡好……谁听了兰夫人的话会睡得安稳呢?
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厨房那传来些动静。
会是谁呢?
她悄悄拿起鸡毛掸子,拨开窗梢,厨房那边,微弱的烛火下,一个人影细长条,不是杜衍是谁?
“你怎么在这?”
杜衍放下擀面杖,有点慌乱地想把案台上的东西藏起来:“不是,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长寿面的。你前些天不是老念叨着,想吃阿婶做的阳春面吗?我就想着,随便给你做一做……”
竟然想到一起去了……她起得这么早,也是为了擀一碗阳春面给他吃……
望着他沾着面灰的脸,江月儿有点想苦笑。
第47章
昨天兰夫人说的话江月儿还没有告诉给他。
有生以来头一回, 有了江月儿这张巧嘴都不知道怎么说的话。
杜衍从三岁开蒙, 直到今年, 快有九个年头。人人都说江家的杜小子学什么会什么,是块天生的读书料子,江家人多有福气, 撞大运拣了个好女婿。
可江月儿最清楚, 阿敬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就连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为他俩订婚,江月儿模糊也明白一些。
依本朝律例, 赘婿不得入朝为官。虽然杜衍姓杜, 但这个姓并不是来自生身家族的任何一方, 而是养父母赐姓。从根本上讲, 他是个无依无靠的人。江月儿如果与他成婚,生的孩子姓江, 他实际上就是赘婿。
即使律法不反对这种关系, 但他往后若如朝为官,必然会因为这一点被人取笑诟病。
她的阿爹实不愿令美玉有瑕,也怕他心有嫌隙,宁愿任流言漫天飞,也不愿意举办这个仪式。如此, 若长大后他愿意娶了江月儿固然是好, 若不愿意, 江月儿往后嫁出去,他作为娘家兄长,好生教养了, 必也能成为女儿坚实的依靠。
假如这件事被阿爹和阿敬知道,到时候,这会是个多大的打击啊!
当年,若阿爹狠心些,不答应帮阿敬寻亲,不知者不罪,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难事了……
不对不对!江月儿,你这样想是不对的!即使阿爹不帮阿敬寻亲,你若认出他来,也不会放弃追索他的身世。何况,找到亲人,这是阿敬最大的愿望,你怎么能因为害怕麻烦就伤他的心?
江月儿默默谴责着自己刚才的想法,突听一声疑问:“你怎么了?你是跟这面团有仇吗?”
望着手底下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的面团,江月儿想起来这人为了哄她开心,大半夜的,一个人悄悄起床给她做阳春面,也不想想,他从来没下过厨,以为做面跟他读书一样,一看就会吗?
她定定神,眼睛盯着面团,轻声道:“时间还早,你先歇会儿去吧,面做好了我叫你们起床。”
“说好了,今天我给你做面的。你好好揉一遍给我看,我学会了,下面的事就由我来。”杜衍很坚持。
江月儿揩揩鼻头,一笑:“你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叫人看到了多不好。”
杜衍沉默了一下,道:“院子门一关谁能知道?你怕被人看到,就快点揉,趁现在还没什么人起来,我把面给你做了,没有过生辰还自己做寿面的。”
江月儿不说话了,一时面揉完,她把灶塘里的火拨旺,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衍站在门口,微蓝的天在他身后,他半侧着脸,一半的脸在暗处,一半的脸迎着早晨的光亮,不知在看什么,似乎很入神。
汤还没开,厨房里的柴火味似乎也有种让人宁静的味道。
江月儿随便找了把小葱心不在焉地揪,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骨嘟骨嘟”,不知过了多久,面汤终于开了。
江月儿赶紧擦了手起身,把火拨小一点,掀开汤锅,一股混合了猪骨浓香的味道在小小的厨房里爆炸般散开。江月儿再一转身,那条细长的人影已经站到了灶台边,正伸指戳那面团:“这是饧好了?”
“嗯,”江月儿试了试硬度,被杜衍一把推开:“好了,我来做,你等着去吧。”
江月儿却没有离开厨房,她背过身,将小葱嚓嚓切成小段。
这时候,杜衍的面也擀好了。
做面最需要经验的除了揉面饧面,江月儿把前面的都做完了,杜衍的面虽然擀得不那么好,也算勉强端上了桌。
面里卧着一个荷包蛋,绿色的小葱漂浮着环在青翠的小白菜身边,面上还放着两片红亮亮的卤肉,吃一口小白菜,啃一口卤肉,把荷包蛋留在最后吃,这是她最喜欢的吃法。
“生辰快乐。”杜衍挑起一筷子自己碗里的面,冲她轻轻一笑。
“谢谢。”江月儿低下头。
她觉得,杜衍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不问,江月儿就想多装会儿糊涂。
阿敬头一回擀面,因为手劲儿大,倒是劲道,只是切得厚薄不一,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切断。
要是在往常,江月儿必是要笑他一笑的,可她今天什么也没说。
最后,在沉默中,两人吃完了那碗面。
打破沉默的,是严小二大呼小叫的声音:“月妹妹,你做了面都不给我吃?你们俩一大清早的,居然在厨房里吃独食?!”
杜衍敲了下碗:“你的那份在锅里,今天月丫儿过生日,别大呼小叫的扫人兴致。”
严小二一呆:“月妹妹过生日?月妹妹,你今天过生日怎么都不跟我说,连杜燕子都知道?”
“月丫儿的生日你真不知道吗?”杜衍看他一眼:“什么事都要等着别人提醒你,是你自己不上心吧?”
严小二顿时卡壳,好像想起来,他月妹妹小时候有一次过生辰还专门请了他们兄弟去家里玩的,但她都多少年没请过,他自然……是忘了的。
严小二窘得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丢下一句:“面给我留着,我先去城里一趟。”脚上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
天啊,他居然把月妹妹的生辰给忘了?!
江月儿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发现面前的另一个碗早就空了。
杜衍正安静地看着她。
“吃完了?把碗给我吧。”他伸出手,眼神看上去很平和。
江月儿按住了他的手:“阿敬……”
杜衍把手抽出来,垂下眼睫:“今天你过生日,该高高兴兴的,别说些败兴的话。”
江月儿一震:他是不是知道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些天只要去兰家庄,阿敬就被严小二拦着一起去找兰少爷。此时,江月儿都有点想感谢他了:否则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阿敬不是要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