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听进去她在县里说的“春芽洋芋萝卜”了,要老头子给她打春芽去。
李曼青忙拦住了:“爸妈你们别吓我,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打什么春芽,要吃明天再去,现在家里不是有新鲜洋芋嘛,炒几个就是了。”说着赶紧去厨房里提了个背篓出来。
里头有十几个拳头大的洋芋,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层粗糙的土黄色皮来。后世菜市场上多的是红皮紫皮白皮的,却很少能再买到这么纯正的黄心洋芋了。
李曼青一面削皮,一面咽口水。这黄心洋芋是真面啊!又沙,入口即化,给她个蘸水配着,她能吃半斤!
可能真是小生命也需要营养,她重生回来这一整天都在想吃的……四十多岁的人了,罪过罪过。
等饭菜上桌,李曼青果然顾不上害羞,连着添了三回饭才摸着肚皮叹息:孩子啊,你妈为了你的营养,怕是要在老唐家留下“没心没肺”的标签了。
吃完饭,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李曼青抢着收碗洗碗,还想要去打洗脚水来伺候公公婆婆,吓得老太太拉住她:“好姑娘,你可别吓你妈了,记住别拿重的东西了。”
李曼青虽知身子不会那么脆弱,但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安老人的心,她只能乖乖放下了。
唐家现住的是土垒的平房,用木头担了一层楼板分成上下两层,每层有两间房。楼下一间作待客的堂屋,一间是小两口的新房,从堂屋后装了架木头楼梯,往上就是老两口的房间,剩下另一间作客房,正好给丰莲两口子住。
等洗完回房,她还不适应,自从“私奔”后,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进她和唐丰年的房间。最醒目的就是那张木床了,有一米八,本来结婚时打的那张只有一米六还是一米四来着,但她为了不跟唐丰年睡一个被窝,要在中间隔出“楚河汉界”来,硬闹着他重新打了这张更大的。
可当时打都打好了,他们又睡过,再退是退不掉的,那木匠那段日子又不在家,她非闹着多等一天都不行,丰年矿上又催他赶紧回去上班……没办法,最后是公公婆婆翻山越岭去另外一个乡,请另一个木匠打的。
现在想来,真是万分后悔。为了一张床,要折腾唐家一家子,她当年可真够作的。
也就是唐家人了,若换了别家,早教她做人了。
床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套铺盖,他不在,她就将他的所有东西都收起来了,连鞋袜都没剩一双……这个房间,仿佛成了她的私人领地。
想到今天带回来的东西,她赶紧把那本“小楷本”翻出来,不敢多看一眼的压至枕头下,仿佛承载的太多,又太重。
对了,日记……她又在床下翻箱倒柜,半天找出来一双灰尘满满的鞋子,拿抹布擦了两遍才看出来,是他日记里记的“水晶凉鞋”。
就是那种像啫喱的材料,里头有无数亮晶晶的点状物,以她二十年后的眼光看来,非常劣质和俗气……现在,却不止是一双鞋子了,它还承载着一个男人满满的心意。
李曼青也不管灰不灰了,光脚套上看看,嗯,确实挺好看的,她本来就白,这鞋子衬托下,一双脚都仿佛白玉一般……好吧,不得不承认,除了眼镜,唐丰年买的东西都挺适合她的。
只可惜……
唉!李曼青叹口气,再没心思试了,收起来放回床下去。人虽躺床上了,心却静不下来,脑海里全是那个男人的日记,想到他买的表,他买的丝巾,还有他说人家烫卷发是“卷毛”……想着想着又笑起来。
怎么这么笨,连卷发都不知道?她后来也烫过几回,刚开始是图时髦,后来那几年经常上夜班,头发熬掉了三分之一,不烫烫都得露头皮了,再染一染还可以遮白发,这样找工作好找些。
想到那些日子,愈发无眠了。
不行,她得找到那个男人买的东西才行!
李曼青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了电灯,将屋里翻了一遍,终于找出一堆小东西来,除了他日记里记的,居然还有一只绿色的口红。
她想起来了,有一回去赶集,她看见人家涂得红艳艳的嘴巴,不过是多看了两眼,他就问她“可喜欢”“买给你”,她才不喜欢呢,只是好奇罢了。
他却会错意,果然下一次回来就买了一只,可惜里头拧开是绿色的,涂在唇上得等一会儿才会慢慢变成红色……现在看来,也不知是什么化学材料做的。
她将这些小东西擦拭干净,整整齐齐的放到床旁的梳妆台上,侧着身看着它们发起呆来。好像看着它们,就像又看到那个男人似的,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居然也就渐渐睡着了。
睡前她想:唐丰年,听说人的魂魄要七天才散得去,今天才第二天,你快来和我说两句话吧,我会告诉你,我要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长大,让他读大学,好好孝敬你的父母。我不会再走错路了。
结果,背了半天台词,睡着了就真睡着了,梦都没做一个。
醒来,只有枕头是湿的,台词也牢刻在心中,一辈子不会忘了。
第10章 二姐
天才亮,李曼青又醒了,一醒来就睡不住,自己去厨房烧了洗脸水,听见楼上有咳嗽声,怕是老两口也醒了,她又把他们的洗脸水也烧上。
唐家现在的灶还是泥土垒的,一共两口锅,那口大些的以前是煮猪食用的,去年腊月里杀了年猪,说是要等栽秧时候再买猪仔来养了,现在倒是空闲下来了。另一口小一些,则是平时做饭用的。
两口锅的区别一目了然,一口黑漆漆油亮亮,明显是经常沾油盐做饭的,一口生了黄黄的锈迹,那就是煮猪食的了。
见洗脸水烧开了,忙舀进保温水壶里,洗干净锅,见柜子里还有两把挂面,就直接烧水下面。等面熟了,先捞进温水盆里盛着,再从瓦罐里舀了两勺猪油化开,拿三个鸡蛋磕了下锅,煎出浓浓的鸡蛋香味来。
唐老太太循着香味儿进屋,见是她在做饭,诧异极了。以前都是她做好再叫她,三催四请都不肯起床的……现在却勤快起来了。
果然,怀了孩子就是不一样,有担当了,仿佛一夜之间就褪去了孩子气。
老太太替她找了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待几人都洗漱好了,她的鸡蛋汤也烧好了,每碗面头上舀了满满一大勺,她自己做饭做习惯了,这些活都信手拈来。唐丰莲看了暗暗点头,回去教导闺女:“多跟你舅妈学学,别看人家平日只知道看书,关键时候又会讲道理,又能下得厨房!”
包括大姐夫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大家肿着眼吃了面,坐在堂屋里沉默着。那是一种突然缺了主心骨的不知所措,李曼青心又揪在一处了。她不能让公公婆婆再这样下去,老年人寿命长短和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像上辈子的他们,上辈子的她,都是郁郁寡欢活不长的。
她私心里已经将自己定义为“老年人”了。
“爸妈,你们不是要养猪吗,正好去村里问问,哪家有猪仔捉一对儿来,我先去把猪圈打扫干净。”有事做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了,只盼着时间能治愈一切。
唐德旺叹口气,“吧嗒”了一口旱烟桶,总觉着儿子没了,养猪都没意思了,他以前是最爱吃肉的,现在……养给谁吃?
老太太却还能强打起精神:“去,待会儿就去,也不用走远,隔壁建华家就有,挑着长手长脚能吃的捉。”
老伴最终还是点点头。
老太太又看着大闺女两口子道:“左右家里也没事了,你们就回去吧,等芳菲放假了把她带来玩几天,也陪陪她舅妈。”
唐丰莲放心不下,蹙着眉道:“家里有公公婆婆呢,不如我们就再陪你们几天,丰菊也还不知道消息,等着她回来了咱们再一起走。”唐丰菊是唐家二闺女,嫁在乡里另一个村,离大平地又更远了,不过更靠近乡里,得先走路到乡里,再从乡里走到大平地,少说也是三个小时的路程。
她没回来,所有人都善意的以为是这原因。
李曼青将眼睛看向别处。其实她知道,二姑子唐丰菊没回来,单纯就是不想回来,或者是二姐夫不让回来。
她嫁到老唐家两年,这位二姑子就只回来过两回,要隔得远也就算了,娘家婆家都一个乡的,远也远不到哪儿去……
正想着呢,大门又被“哐当”一声推开了。
还没见着人呢,就听见一声“妈”,唐老太太赶紧出去:“诶!丰菊回来了,快进来坐。”说过又伸头往后面看了看,没见人,就问:“你姑爷呢?”
唐丰菊满不在乎:“他和小峰在后头,正同人说话呢。”
“丰年的事是真的吗?昨天建华带话去家了,但我们都去县里了,没遇着他,等晚上回来才听邻居说的,五点多天没亮就赶来了。”
李曼青悄悄看了看昨晚戴上的手表,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走路来要三个小时,其实走得快的话两个半也够了,和她“五点多就赶来”可对不上。
老太太没心思琢磨这个,又同闺女抹起泪来。
二姑姐不住的回忆:“丰年十八岁的时候跟着我去城里看电影,咱们舍不得花钱,从家里带了几个饭团去,结果人太多把饭团都挤成饼了,全扒拉在他衬衣上……”
“丰年良心可好了,才八岁就说要买拖拉机给爸爸开。”
“丰年还说让咱们家小峰好好读书,学费不够尽管同他说……”
……
点点滴滴全是唐丰年的好,可要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老人好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她这么一提,老太太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捂着心口“哎哟”起来。
李曼青被吓了一跳,赶紧问:“妈你怎么了?”
二姑姐才终于止住她的絮絮叨叨,也慌了手脚。
老太太弯着腰“哎哟”两声,曼青赶紧替她后背顺气,家里人全都围过来。
“妈你别难过,没了丰年还有咱们啊,咱们也不比丰年差。小时候丰年……”
“可住嘴吧,就你话多!”唐丰莲骂了二妹一句。若非她开口“丰年”这样,闭口“丰年”那样的提,老人也不会被她勾成这样!这个二妹永远拎不清。
“大姐怎么这么说话,凭啥要我住嘴,我说错什么了吗?丰年难道不好吗?他结婚前可还借了你们三百块钱呢,到现在都不提不问是啥意思?他人是死了,可债还在啊!”
“我说呢,怪不得你再不肯同我往来,原来是记着那三百块钱的仇!你咋知道我不会还,我本来就想着端午前要还给他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想着找人便宜呢?!”
“唐丰莲你说谁占人便宜,啊?这家里没有人比你再会占便宜了,当年你出嫁爸妈给了你多少嫁妆,我出嫁他们又给了多少,你心里没点数吗?别给我装,趁现在爸妈都在,咱们就问清楚,别一个二个藏着掖着了!”说着就果真要同老人追根究底了。
第11章 吵嘴
李曼青被她这脾气惊到,都这时候了还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活了两辈子,她终于能找着一个比她还拎不清的人了。
一面想着,一面赶紧扶老人进屋,也不敢扶着她爬楼梯回房了,只扶她就近进了自己房间。
“妈,你先躺一下,我去叫大姐夫回来,让他背你去医院。”村里不通公路,有车也开不进来,要出去只能靠人力了。
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别了,不用,我躺会儿缓过来就成了。”说着无师自通的深呼吸几口,果然气息也平稳不少。
“妈你觉着心口咋样?有没有刺痛?有没有憋闷喘不过气来?”拜后世公交车上的广告所赐,李曼青知道这都是心绞痛和心肌梗塞的症状。
“刺痛倒是没有,只是发闷,闷得难受,心跳停了一样……不过现在好多了,别费那事了。”
“不行,妈你这得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心脏……那等你缓过来了咱们再去也成。”说着还是要出去喊大姐夫。
老太太忙拉住她:“好孩子,都说不用了,那等哪天赶集再去也一样,现在已经舒服多了,只是口有点儿渴,嘴巴里发苦……”
曼青忙出去泡了半小碗蜂蜜水来给她,婆媳俩拉着手说了几句家常,全当外头那两姐妹不存在。她们一吵起来,唐德旺来问老婆子,见她没啥事儿也就避开了,自个儿去寻打春芽的大女婿,留两个闺女在院里掰扯。
看来,这姐妹俩针尖对麦芒的情景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姐俩相差四岁,其实在唐家老两口这儿,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只不知道怎么的,两人打小就得争个高低。
“曼青别听你二姐胡说,丰年借你大姐那三百块钱,她年前就说要还了,是我自作主张让她先给芳菲考大学用的,当时想着咱们家里暂时也用不着钱,就……”多少亲戚就因为借钱而疏远了,老太太怕儿媳妇多想。
李曼青点点头,还安慰她:“大姐他们手边儿转不过来就让他们先用着,没事的。”其实人都是这样的,并非大姑姐贪便宜,只是想着娘家不急用,所以能拖一天是一天。他们家的条件还不缺这点钱,还是肯定会还的。
老太太松口气,曼青也不去打探当年两姐妹的嫁妆问题,反正那都是她嫁进来前十几年的事儿了。
姐俩吵了有小一刻钟,才终于“鸣金收兵”,大姐夫和唐德旺终于也从房后回来了。老太太歇过那一阵,不习惯儿媳妇的新床,又让扶她上楼去了。
院里,曼青正挑着一箩红黄色的植物看,一攒攒的嫩枝,散发着清香味儿,是她最喜欢的。她也不管那姐俩大眼瞪小眼,自行拿小刀削去根底上的疙瘩,摘去外层老的枝叶,等快拣完了,大姑姐才过来说:“你歇着吧,让我来。”
曼青也不跟她客气,自己进厨房去淘米,因听说二姐夫和侄子也来了,她就特意多煮了两碗米。
“妈怎么样了?”二姑姐也跟进厨房来。
“缓过来了,二姐你上去瞧瞧她吧。”想起方才的事,又不忘提醒她:“别提丰年的事了,她老人家从昨天到现在眼泪就没干过。”
唐丰菊点点头上楼去了。
大姑姐见她走了,也进来问:“妈怎么样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同她吵的,但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动不动就翻那些老黄历,全家谁都对她不好,只有她婆家才是心肝肉的疼她……”
巴拉巴拉又是一串。
李曼青无奈苦笑,这就是中年妇女的通病,她以前也这样,见了聊得来的都会大吐苦水,现在的人生……排除唐丰年这次命运不怀好意的捉弄外,她其实挺满意的。
年轻二十岁,眼睛不花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还有了孩子,曾经愧对的老人也还健健康康的,她没啥不满意的,所以听以前“同龄人”的吐黑泥也不觉着烦,反倒有种暗戳戳的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