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丰年摸摸她头顶,笑道:“我好好的回来了,别哭了。”面上虽笑着,心内却愧疚不已。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死了”这三个月,真是辛苦他们了。
“高考完了吧?什么时候出成绩?”
丰梅瓮声瓮气答应了几句,才想起来现在天才亮呢,赶紧问:“妈你们吃过饭了没?我去煮早饭。”
老太太跟着她进了厨房,刘芳菲偷笑着指了指小舅妈的房间,也自觉的跑屋后去了……唉,从今天开始要自个儿睡了,都不能跟小表弟小表妹说话了呢!
唐丰年蹑手蹑脚摸到她指的房间,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里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大木床,快两米宽了。床上的花被窝拱起个大包来,那“包”还会动,隔不了几分钟就要翻个身,一会儿正面躺着,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
那个翻来覆去的“包”让被窝盖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来。
脸上的眉毛又细又长,还有两个形状极好的眉峰,比一般女孩子又多了两分英气……所以,这就是她不怕蟑螂的理由?
唐丰年想着就笑起来。
唐家人的鼻子都又高又大,还挺得很,她的却不一样。唐丰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盯着她鼻子看了好久……这也太翘了!怎么会有人鼻头是翘的?怎么会还翘得这么可爱?
她的嘴也挺好看,不大不小,嘴唇也不厚不薄,颜色是少女天然的粉.嫩,有时候睡得沉了还会“呼呼”的冒两声小呼噜……不过是要仔细听才听得出来。
就像现在,他站在床边就能听见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也不知道以后的孩子会不会像她,也打这么秀气的呼噜……嗯,最好是像她,要是像他自个儿就遭了。刚结婚那一年,他只要先睡着,呼噜声都可以大得她睡不着,但她胆子小,又害羞,不敢跟他说。
是他有一次半夜醒来发现她没睡着,仔细问她才问出来的。
后来他就知道了,每次同床都尽量让她先睡,等她睡着了,他再睡……这样就吵不到她了。
不过,后来他又发现一个好处了——趁她睡着,他可以从侧面好好“观察”她。那两年她终究年纪小,时不时还会冒两颗痘,他在黑夜里看不清,就会悄悄拿手电筒来,用手捂住光照向别处,这样就有余光够他看清她了。
每当这时候,他就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一样,宿舍里几个初中同学躲在被窝里,拿手电筒照着看小说……嗯,虽然看的都是成人读物了。
但那种刺激和兴奋都是一样的。
少年时被窝里看小说,跟婚后灯下看媳妇……都是一样的。
睡梦中的李曼青不□□稳,肚子大起来后怎么睡都不舒服。她上辈子虽再没怀过,但因为期盼久了,平时也会关注一下孕期问题,听说平躺着容易腿肿,左侧卧又会压迫到心脏,右侧卧对胎盘供血不好,趴着又怕压到宝宝……当然这都是各执一词,她也拿不准到底哪个更科学。
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换着姿势睡。
不过,姿势问题没什么,关键是她在梦里老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那灼热的眼光像两道射线,直直盯在她脸上……再好的睡眠也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呀!”大白天有男人进她房里,正要喊人,突然又觉着有点眼熟。
她使劲揉揉眼睛,见那“鬼影”还在,诧异的自言自语:“怎么这么眼熟……”原谅她已经二十年没见过这个人或者“鬼”了。
“曼青别怕,是我。”那男人弯下腰去看着她的眼睛。
李曼青吓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听见他叫她名字,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她被吓到,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安的动了几下。
来不及多想,赶紧伸手进被窝,轻轻的抚了抚肚皮。
在这半分钟的时间内,她整个人是木楞的。
直到肚子里平静下来,她才仔细看那男人,几乎是一瞬间,她脑海里关于唐丰年的印象,就与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处,梦里那个看不清五官的平头男与他完完整整的契合了。
原来,是唐丰年。
随即,她又被吓了一跳——唐丰年不是死了吗?!真成鬼了?可是玻璃窗外太阳那么大,鬼的话不会有影子,他的影子却是清晰可见的。
她努力稳住心跳,试探道:“那你……”不会也是重生了吧?
“曼青别怕,是我,我回来了……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又怕她甩开,伤到肚子。
“什么叫‘回来了’?”果然是知道她上辈子的所作所为,化作厉鬼也不放过她吗?可是厉鬼是穿红衣服的啊,他怎么是黑衣服?
“我没死在矿上,我跑出来了,还去了深市,这三个月我在那边一直都在想你……们。”
李曼青喃喃:“跑出来了?”难道真是肉身?怎么跟上辈子不一样啊。
“是,我提前做梦……预感到,刚好有石块掉落时就跑出来,我好好的,你看……”说着就站起身动了动手脚。
会动,还有影子——那就是肉身无疑了,李曼青又松了口气。
“过来我看看。”
唐丰年心想:我媳妇可终于知道关心我了,那她当时听闻死讯一滴泪不掉的事,我就既往不咎吧。说不定她半夜躲被窝里哭过多少次了呢!
嗯,就是这样,他媳妇一定躲着哭了。
他高高兴兴走到床边,说:“我回来了,你别哭了……嘶!”媳妇掐他干什么?
李曼青见他不叫疼,又下手重重的拧了一把,疼得他胳膊一动……哦,原来是真人啊,不是她做梦,更不是白日见鬼。
唐丰年还活着,那个省吃俭用偷偷补贴她的男人还活着,那个给她买表买凉鞋买丝巾买一切她喜欢的东西的人还活着,那个会偷偷写日记的男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她的孩子有爸爸了。
李曼青的眼眶早就湿了。
“诶,媳妇你别哭啊,我好好的……别哭别哭。”情急之下他也不怕她抗拒了,跪着爬上床一把搂住她。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李曼青那眼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仿佛开了闸的水龙头,只一路路的往下滑,滑过两颊,滑过下巴,掉到睡衣上。
唐丰年从没见她这么哭过。
以前的李曼青在刚嫁来那段日子也会哭,想家,想读书,想高考,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在农村种田养猪,更不想嫁给他。但都是偷偷躲着哭,唐家人下地去了,她才出房门,躲在院子葡萄架下。
他中途回来喝水曾见到过两次。
他以为是她一个人在家怕。所以他就专门让她妈留家给她作伴。还好,老太太也通情达理。
那种哭,让他有点苦恼,又有点不耐烦。他们家宽宽敞敞的四间大瓦房,光光亮亮,又不是住石头洞里,她有啥好怕的?女孩子就是屁事多,尤其是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没外甥女芳菲好玩呢!
所以他也不会安慰她,反倒上瘾了似的,每天在地里不好好干活,半小时就要跑回家喝一次水……其实水没动过,就躲在屋后看她哭。
后来,觉出这个小姑娘的好来,他也不忍心再看她哭了……当然,可能是认命了,或者习惯了,她也很少再哭了。
像现在这样的大哭,他完全没经验。除了将她搂得更紧,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李曼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年漂泊日子她都没哭过几次,就是知道自己不能生了,她也没哭过。现在却哭成泪人,根本停不下来,哭得急了,还忍不住“嗝”了两声,肩膀忍不住的发抖。
看着怪可怜的——这是唐丰年的感觉。
于是,在这种“她真可怜我应该认错”的潜意识支配下,他无奈道:“诶别哭了,我……我错了还不成吗?”
才说过就后悔,他压根没错啊!
错的是她跟着野男人跑了……虽然在梦里,但他心里还疙瘩着呢,要不是看在她怀孕的份上,他才不愿回来呢!
曼青忍住心头莫名其妙的酸楚,又忍不住好奇,就断断续续问:“你……你错……嗝……错哪儿了……嗝!”
唐丰年一愣,他妈的他根本没错好吗?!
但一低头,看见她大眼里满满的亮晶晶的泪水,圆润的下巴上欲掉不掉的泪珠子……唉,怎么就这么可怜?
好吧——“错在不该骗你们,不该让你们担心。”
李曼青点点头,继续问:“还有……嗝……呢?”
还有?!他妈的他压根没错啊,在外面这三个月他起早贪黑一天没休息过,除了干活就是想他们,剩下的时间就是一边干活一边想他们……他哪里还有错?
但一低头,看见她满含期待的目光,好像他“错”得越多越充分,她就越满足一样……
好吧——“还错在不该丢下你们母子几个。”这他妈真不是男人做的事,他当时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这么单纯这么乖巧,怎么会跟野男人跑呢?
他一定是被那个梦前半截成真的部分吓傻了。
一听到孩子,李曼青的哭声终于能忍下一点点了,伸手摸了摸肚子,小家伙们感觉到妈妈的手,又在她手下动了动,她嘴角就慢慢翘起来。
按理说才六个月不到的孩子,不会这么活跃和“懂事”啊。
怎么随时都能感觉到妈妈的情绪呢,真是两个乖宝宝!这种做了母亲后才能体会到的默契,原来就叫血脉相连,母子连心啊。
唐丰年见小妻子唇边漾出两个小梨涡,心内一软,她年纪还这么小,深市跟她一样大的都还娇生惯养呢,就是丰梅也还在读书,她却就要生儿育女做“寡妇”……确实是他对不住她。
“好了好了,乖啦,我回来不用怕了。”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李曼青的父亲是个老实人,沉默寡言,自从她记事后,别说抱着她安慰了,就是肩膀都没拍过她一下。现在被唐丰年这么轻缓的抚了两下,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幸福……与安全。
这是一种关爱。
可能女人做母亲后会更加渴望被关爱吧?曼青居然下意识的将身体重量靠到他手上。
见她沉默着不出声,唐丰年又试探着叫了声:“曼青?”
李曼青沉浸在这种安全感里,不出声。
唐丰年却以为她还在生气,问题是他都赔过罪了啊,那她到底是还在气什么呢?莫非是气他打电话回来又不说话?第一次接电话,她的委屈他能感觉到。
好吧——“我错了,不该打电话不出声,让你害怕,让你生气。”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会不会像梦里一样跟人跑。
李曼青:……嗯?她都快忘记那茬了,他怎么还记着啊。原来他果然是那个所谓的在深市的丰年同学。抬头见他正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翻脸无情的母老虎一样。
其实唐丰年不是软弱性子。
记得去年五月里,家家户户犁田栽秧,大平地每家都有几亩水田,加上隔壁两个村的七八十户,近四百亩的水田,但坝塘却只一座,从坝里放水的沟又只有七八寸宽,到了那几天为了争水打起来的人家不少。
唐丰年常年在矿上,隔壁村的人就当老唐家好欺负的,把唐家田里正在放的水给截了,直到秧苗都拔好了,他们才发现田里没水。秧苗一旦脱离了泥土就活不长了,秧苗没了,那来年的水稻也不用想了。
老太太险些急白了头发,公公唐德旺找上那人家去,不止事情没解决,还被他们家俩儿子推了几个跟头。
丰梅自个儿跑矿上去叫了他回来……不知怎么搞的,当天那家截水的人家就乖乖给他们田里灌满水了……听说还是花钱借柴油机抽的。
李曼青是后来才知道,唐丰年当天找到那户人家去,把人家两兄弟给打了,尤其是头一天带头去抢水的大儿子,被打得哭爹喊娘。因为这种事本就是他们无理欺负人,闹到村委会去人家也是帮理不帮亲。打又打不过牛高马大的唐丰年,闹也闹不过……最终只得认错赔罪了。
以前的李曼青觉着他真是个粗人,不讲理,用书上的话说就是“山野村夫”,但后来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奇葩人物后,她才知道,在这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适当的武力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解决方式。
就是这样一个会靠拳头说话得男人,他不会念徐志摩的诗,不会在生理期泡红糖水,但却会一分一厘的存钱给她买东西,会风尘仆仆赶回来看她和孩子。
他的小心翼翼与好脾气,从来只是在她面前。
曼青心内柔软极了,头一偏,靠在他肩上,喃喃自语:“你没错,错的是我,大错特错。”她曾经以为的“真爱”,会念诗会泡红糖水,然而只是在吸她的血,等她没有利用价值了又投奔别人的怀抱。
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狼心狗肺,害很多人本应该辉煌的人生全都偏离了轨道……她就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她又开始控制不住的掉泪了,想起那二十年的艰辛与悔恨,想起这个傻子隐忍的付出,她被深深的自责和悔恨缠绕着。老天爷真是厚待她,本来以为就这样了……他居然猛安然无恙的回来。
好,真好。
他活着,比什么都好。
她要尽一切办法弥补上辈子被她连累的人,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