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车队在一处湖泊边安营。
连日晴天,气温回暖,路上的雪终于化干净了,绿色的嫩草毛茸茸钻出地面,碧绿的草地,蔚蓝的湖泊,这是他们走了这么多时日,除了黄沙与白雪外,难得见到的美景。
姜芮更衣梳妆,带上帷帽,打算下车透透气。
秋华在一旁欲言又止。他们从京都出发,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其间除了下榻驿站,这是公主第一次主动提出下车。
公主愿意出去走动走动,她自然高兴,闷在车中那么久,就是好好的人也要闷病了,何况公主大病初愈。
可她又担心,下了车会不会遇上那些无理的北狄人,公主身体才好,可经不起那些蛮夷冲撞。
穿戴完毕,姜芮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
即便经历那么多世界,见过那么多美人,初次见到朝阳公主这张脸,依旧让人觉得惊艳。
姜芮原以为自己并不是看脸的人,然而此时脑中却也浮现出一句话:长得好的人,有资格任性。
“把我的金鞭拿来。”她吩咐。
“是。”秋华下意识应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公主要金鞭做什么?”
那鞭子是北狄送来的聘礼之一,跟一把金匕首凑成一对,以往公主是看也不看的。
姜芮放下帷帽偏偏头,串在帽子边缘的珠子跟着她的动作晃动,“还能做什么?要是遇上不长眼的人,只好用鞭子让他们开开眼。”
秋华轻吸一口气,她当然听出了公主话中的意思,这几天公主身体好转,她欣慰之余,也察觉出公主似乎有些转了性,眼下看,那并不是错觉,不过她并没有多说,只恭恭敬敬找出金鞭呈上。
正是安灶做饭的时间,北狄人与大昭人径渭分明。
姜芮下了车,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慢慢走到湖边。
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在草原尽头,火红的夕阳正缓缓下沉,霞光染红了天空和湖水。
在大昭,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秋华与几名宫女内侍小声惊叹着。
但宁静的氛围很快被一阵马蹄声打破,秋华警惕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靠近姜芮身边,小声道:“公主,是那个北狄将军。”
虽然言语不通,但他们仍记得,这阵子以来北狄人傲慢无礼的模样,内侍们虽然依旧低着头,却靠得更拢了些,无声中把姜芮簇拥在中间。
姜芮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在手中轻磕。
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的从后方飞过来一颗石头,噗通丢进湖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你!”秋华立刻转身,怒目而视。
巴音歪歪靠在马上,居高临下,眼底带着几分鄙夷,口中说道:“吓到了尊贵的公主,真叫人惶恐啊。”
其余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看他的神情也知并非是道歉的话,秋华等人气得涨红了脸。
“你见到我,为什么不下来行礼?”
巴音戏耍了大昭人,脸上得意笑着,正要策马离开,忽然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疑惑了一下才明白,是那个大昭公主在说话。
他来不及细思为什么大昭公主会说北狄话,就被话里的意思逗笑了,轻蔑地嗤了一声,“别说是公主,就是你们的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跪下行礼,北狄勇士的忠诚只属于汗王!”
“是前汗王还是新王?”姜芮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围在她身边的内侍自觉退到其身后。
“什么意思?”巴音眯起眼打量面前的大昭公主。
姜芮透过帷帽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说起来还要感谢将军提醒我,让我知道,原来即使前汗王不在,我也还是北狄阏氏,你口口声声说忠于汗王,那为什么见到汗王的阏氏却不行礼?”
巴音鄙夷地动了动嘴角,“一个大昭女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迎面甩来的鞭子打断。他是看着对面大昭公主出手的,并不放在心上,轻视伸手准备将鞭子抓住,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一个教训。
然而在场众多人,却眼睁睁看到巴音将军挥了挥手,连鞭影都没碰到,鞭子的尾尖就毫不客气甩在他脸上,发出一声脆响,顿时留下道血痕。
麻、痛、痒,巴音还未反应过来,心头已经涌上屈辱愤怒,低吼一声就要伸手抓人。
姜芮不紧不慢往后退了一步,又说:“我劝将军谨言慎行,从我大昭接受北狄求亲那一日起,我就已经是北狄阏氏,将军却口口声声一口一个大昭女人,不知是不愿承认我的身份,还是不愿承认新汗王的身份?”
“你不要胡说八道!”即便巴音心思粗犷,也听出这话不妙。特别是他乃前汗王心腹,从前就与这位新王不太对付,现在地位尴尬,他自己心烦意乱,所以才总是迁怒这些大昭人。
姜芮正是知道这一点,才用言语激他,这一鞭子就当是给已逝的朝阳公主出出气。
“我要是将军,就该明白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是将军连护送的事情都做不好,恐怕汗王知道了,会更加不高兴吧?”
巴音凶狠的盯着她,面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悻悻走了。
见他离开,秋华绷着的一口气才松下,腿一软差点跌倒,心有余悸小声问道:“公主的胆子怎么那么大?”
这些北狄人,一个个又高又壮,凶神恶煞的,公主竟然敢用鞭子抽他们。
“怕什么,他难道还敢打我?除非他不打算回去交差。”姜芮道,她赌这个巴音不算太蠢,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他该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继续在她们面前傲慢跋扈。
此后一路,果然清静许多,随行护送的大昭人与北狄人,颇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再有半日路程就能抵达王庭,车队在一处河边停下,做最后的补给。
秋华与几名宫女拿着水囊下车,到河边灌水,姜芮掀开帐帘,和煦的春风灌入车中。
北地的春天,比起中州整整晚了一个多月,恐怕此时,京都的桃花都已经谢了。
风里带来一丝异样的气息,她微微眯了眯眼,放下帐帘,将屉子里的匕首找出。
刚握在手上,车外就传来几声怒吼,是北狄话,她听出是劫匪的意思。
在距离王庭如此之近的地方,竟有劫匪出没,此事着实值得琢磨。
姜芮听到那些劫匪嘶吼着向车队冲来,很快刀剑相击在一处,马嘶、惨叫与惊叫不绝于耳。
秋华等人尖叫着爬上大车,连滚带爬冲进内间,脸都吓白了,“公主,有、有劫匪!”
“不要慌,李将军会保护我们,而且这里靠近北狄王庭,劫匪数目必然不多,救兵很快就会来。”姜芮安抚道。
听了这话,秋华等人好歹镇定了些,几人团团将姜芮围在其中。
姜芮说的没错,劫匪数目确实不多,只是一个个像是亡命之徒,十分难缠。
战况胶着许久,大车忽然晃动了一下,有人从车下跳上来,一柄带血的弯刀刺入帐帘中!
宫女惨叫连连,甚至有一人倒在姜芮身上。
她将人推开,握住匕首起身,趁着来人不熟悉鸾舆结构,被帐帘缠住看不清事物的短暂时间,猛的将其踹出去。
那一脚她带上了内劲,成功将人踹到车外,而后紧跟其上,脚后跟踏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碾,弯刀落地,来人反应迅速,变手为爪欲要抓住她的脚腕,但姜芮比他更快,金色的匕首在空中划过,鲜血喷涌而出,而后才见一截小臂落下,嘶声裂肺的惨叫瞬间充斥耳膜!
姜芮也微微惊了一下,没想到这把匕首竟如此锋利。
来犯几乎发了狂,呲目欲裂,又向她扑来,却在下一瞬被飞来的箭羽狠狠钉在车壁上!
脸颊似乎溅上了什么,温温热热的,姜芮来不及分辨,就听得那些北狄将士兴奋喊道:
“是大汗!”
“大汗来了!”
“大汗来了!”
这话似乎有什么魔力,叫北狄人变得勇猛无比,那些劫匪则眼见地慌了手脚,局势立刻扭转。
姜芮站在车上,望着不远处一座缓坡,有一人跨坐马上,正收起弓箭,两人遥遥对了一眼。
“末将救护不力,请公主责罚!”
车下的声音让她收回视线,她看了眼李将军,他的铠甲浸满鲜血,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将军先去处理伤口吧。”
李将军越发羞愧,“……是。”
姜芮没再说宽慰的话,虽然他确实尽力,但救护不力也是事实,若今天不是她,而是真正的朝阳公主,只怕此刻已经殒命,那么这些人回了大昭也要被问罪。
场面已经控制住,除了当场击杀的,剩余劫匪被抓住后,竟也立刻自杀,果然是一批死士。
“公主……擦擦脸吧。”秋华惊魂未定,颤声说道。
姜芮接过锦帕在脸上擦了一下,鲜红的血被涂开,竟似一抹艳丽的胭脂,又擦了两下才算干净。
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了抬眼,是方才北狄人口中的大汗。
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却留着短短的络腮胡,五官深刻,身形精悍,皮肤颜色有些深,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粝,嘴唇薄而冷硬,眼中闪着狼似的精光,所有一切,无不显示出这个男人与斯文儒雅的大昭男子不同。
与此同时,乌尔汗也在打量他的阏氏。
得益于极好的眼力,方才远远看了一眼,他就发现这位大昭公主有着惊人的美貌,只是这并不能够打动他,娶一名软绵绵的公主,可不是他乐意做的事。
但就在刚才,看着这位美丽的公主冷静与他对望,鲜红的血缓缓从她脸颊上滚落的模样,乌尔汗发现自己血液里有什么在翻腾,所以他改变主意了。
因为他靠近,其他人的视线也不自觉跟了过来,然后都怔住。
这是大昭公主第一露出真容,谁都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叫人惊艳的容貌,她的皮肤似乎比新鲜的羊奶还要白,嘴唇的却像最艳丽的花朵,而那双眼比月亮湖还要漂亮。
她比草原第一美人琪琪格更美!这是此刻在场北狄人的心声。
前一天还在心中咒骂大昭人的巴音也愣愣呆住,手臂上的伤口不住往下滴血,他就跟感觉不到痛似的。
乌尔汗扯扯嘴角,嘴唇因此显得更薄,“尊贵的公主,我是狄族汗王乌尔汗。”
说着,他又伸出一只手,“请下来吧,我的阏氏。”
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呼吸,关注两人的动静。
秋华抿着发白的唇,想要说这不合规矩,可是被这位汗王看了一眼,腿脚发软,立刻没了开口的勇气。
姜芮垂眼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慢慢把自己的手从衣袖里伸出来,白皙细长的手指,指尖带了点红,比春天草原上新抽出的草芯还要细嫩。
乌尔汗一把握住,郎笑出声,然后在秋华的惊呼中,一把将他的阏氏带上马背。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关于称呼,本来可汗的妻子应该是可敦,可是我觉得阏氏看着顺眼些,所以乱喊了,小天使们不要较真~
第160章 异族蛮王03
汗王带着他的阏氏调转马头就走,剩下的人也只得赶紧收拾跟上。
乌尔汗的马背上第一次载了别人,春风撩起姜芮的头发,发丝不时扑在他脸上,他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那是与草原截然不同的味道,偶尔从中州来的商人,会在王庭周围贩卖香料,那些刺鼻的香味,与眼下这种根本无法相比,却能引得草原上的女人惊叫连连。
她身上裹着他叫不出名字的布料,顺滑得惊人,虫子落到上面恐怕都会打滑。而她头上插着的一根根金钗,竟然是用金子做成的楼台模样,也有很复杂的花与鸟,大昭的匠人竟然能够金子拉成这么细的线,完全可以用它来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但他们却做成毫无用处的装饰品,让女人戴在了头上。
乌尔汗早就知道这位阏氏的身份,但直到现在才真正认识到,他的阏氏是中州尊贵的公主,是被整个王朝捧在手心中供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