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天的眼热切地看着她, 心里一缩一缩的疼——上苍给他重生的机会, 便是叫他修补自己上一世用情不专的错,让他再一次的拥有琼娘吗?
尚云天看着琼娘, 琼娘看着他放在地桌上的那两盒豆黄糕, 只觉得这糕跟人一般叫人如鲠在喉。
前世里,因为担心婆婆吃得不顺,那一盒子的糕都叫她勉强咽了下去。
这次倒是应该大方一些做人。她索性将盒子打开, 将其中一块递给了尚云天。
尚云天向来不怎么爱吃这些零嘴之物, 不过琼娘递过来, 自然是连忙伸手接过, 可是第一刚咽下, 他的脸色便微微一变。
无论前世今生,琼娘都是在吃喝一道上钻研颇深之人,这么粗糙的糕饼,她怎么可能真的爱吃?
想明白了这一点,尚云天的表情便微微一窘。
琼娘看着他起初吃得甚急, 以至于噎得脸色血红, 便不再去看他, 只捏着他写来的那张信纸道:“公子应是公务缠身,为何有闲暇来到此处?”
尚云天此时倒也过了窘迫,只是将那两盒糕饼收了起来道:“你我以前,真是错了许多。我对娘子你疼爱不够,这一世,我会尽改的。”
那一句“娘子”真真是烫了人的耳朵,琼娘听不下去,立刻开口道:“请公子自重,你未娶,我未嫁,何来‘娘子’二字?说得多了,会叫人疑心你得了失心疯。”
尚云天不再有上次的失魂落魄,见琼娘抵触,从善如流立刻改口道:“你现在转不过弯,我自不会强迫你。可是请你相信我,这一世,我会疼你爱你……等我准备好一切,便会来迎娶你,到时候,我们一家也必定会团圆在一起……”
“够了……”琼娘实在是听不下了,她只指了那纸条问,“你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
尚云天启唇笑了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琼娘若是关心这位柳家大哥,我自会想法子让他躲避灾祸。”
琼娘听得清楚,这尚云天便是在隐隐的威胁着她。他那未尽的言下之意便是,若是他想要哪个倒霉,自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她冷笑道:“与公子话不投机,以后还是不要再见,我如今是太后的义女,请尚公子做事前斟酌一二,不是只有你一个会谋算害人的!”
尚云天只无奈的一笑:“琼娘,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琼娘那一刻,心里想得却是井水入骨的冰冷……
尚云天也是有自知之明,原本想着送豆黄糕,是想唤起琼娘对二人往昔甜蜜的追忆,没想到弄巧成拙,差点噎死在这竹阁里,当下他起身,瞟了那明显写了琅王府字头的素笺一眼,说道:“既然你事忙,我就不多叨扰了。下次再来,定送可你心意的之物。”
琼娘没有说话,只目送他出了竹阁。她太了解尚云天的为人,他向来是小事记心,与人睚眦必报。历朝历代能成为一朝重臣的,有几个是心慈手软的主儿?
若不是心内有太多的怨,她其实不想在言语上得罪他太多。
就如同和离的夫妻,各自别离,各过各的,她其实真是不愿跟这些前世的人事纠缠太多。
想到这,她捏起了那张信纸,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行字,心里想的是,不管这行字真假与否,待大哥要参军时,她必定竭力阻止。
打定了主意,心也自安稳了些,她从一旁的书架里掏出了另一本账簿,这本账簿,是她前几日去西山船厂时,定制两艘大货船,分批付账的往来记录。
仔细算细算,距离直通南北的京源大运河顺利开凿已经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虽然这运河的开凿,是圣上当初为了方便下江南江东一带巡游所挖凿,但是待得这运河开启时,南北的往来货运将会大变。
就比方现在食斋里所有的一味南蛮才有的调料,价格为一斗五两。但是有了水运,不但时间大为缩短,价格也可以稍微的降下来。
前世里,她经营这店铺时,因为上货的缘故,与那些个漕运之人多有交道,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不出三年,水运将大有赚头!若是在南北两地在多开几家货铺,不卖散客,准备走货量给两地星罗密布的客商,那么货船行走南北,货仓都是载满了货物,往来不断,便是躺在家中,也能日进斗金!
琼娘既然生出了远离京城之心,就不能不为自己的下一步作打算。
她想要将一家子迁往原西之地。
那里风调雨顺,乃鱼米之乡,远离战乱,是个养人的地方。而且紧靠着未来要开凿的运河沿线,还能兼顾着漕运散货的生意。
到时候京城的食斋,还有皇帝赏赐的田地,选雇个保靠的掌柜来经营料理,每隔半年来原西报账。
所谓狡兔三窟,有这三样进账的营生,她便可高枕无忧,过着自己想要的优哉日子。
所以,这几日,她不太管食斋的事情,便一直琢磨着选派可靠之人,随着她一起去原西选买宅院,再顺便看看在未来的运河沿线开设店铺之事。
可是那王爷胡搅蛮缠,又非要闹着自己去府中帮忙,这乃是他新任上第一次宴请,少不得要匀出空子来去细细料理。
开完单子的第二日,她叫上琅王府的外院管事婆子,随着她一起去选买所需的材料。
以后她去了原西定居,这王爷可不能事事都依仗着她了,在迎娶正式的王妃前,少不得大小宴会,将这些教给他的管事,也免得只靠着楚管家一人闹得手忙脚乱。
那外院管事也是个会说话懂眼色的,只一路赔笑:“有了韶容公主张罗排布,一团的乱麻也算是有了头绪……难怪着王爷对……这般上心,如今王爷的府里清冷得很,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便只等着个知冷知热的人来跟王爷过日子呢!”
琼娘只当听不懂那管事婆子所指为何,按着单子选买完毕,便叫哥哥店铺的伙计到时将物件送到琅王府。
一路走得累了,恰好下起了一阵微雨,琼娘便领着管事婆子去街市上的茶楼里避雨歇歇脚。
京城多是闲人,茶楼也不同于其他的地方,不光是经营茶水,还可在此小憩午休。
这些个茶间通常是不大的雅间里设有藤摇椅,窗户上竹帘半放,只投了星点阳光进来,楼下有乐师弹奏古琴雅音,品着茶吃着点心,待得吃足了,人也倦怠了,便伴着茶香在竹椅上小憩片刻,很是养神。
起码前世里,琼娘在家中与婆婆相处疲累时,经常借口去店铺理账,来这样的茶楼里喘歇片刻。
而现在,她觉得小憩一会也是不错,便开了个雅间窗户临院,可以静听雨打芭蕉、飞雨跳珠。她点完了茶水和点心,又叫管事婆子和喜鹊也歇一歇,在外面的散座上点她们爱吃的去。
然后便是一个人在雅阁幽香里,半靠在躺椅上合眼假寐了起来。
就在这时,似乎是临近的雅间里传来两个女子的言语。
“你说这后日的两场宴该如何赶赴?琅王府的在城中,太子的设在了京郊别馆,就算骑着的卢名驹,跑断了肠子,这一天里也只能赶赴一家的宴,可如何是好?”
琼娘微微睁开了眼,屏息静听那边的对话。
另一位夫人开口道:“能怎么办?你说是得罪一个异姓王,还是得罪国之储君啊?这根本是不让人选啊,也只能下了琅王的脸面,赔上份礼,来个礼到人不到了。”
这话说到这,那两位夫人便转了话题,只悄悄说起了其他的。
可是琼娘的心里确是一沉。
京城里贵人聚集,交际众多,但是府中的管事都是耳听六路眼看八方。自己府中要办事情,都要看看有没有跟贵人们的宴席撞上。也免得到时开场无人来的尴尬。
按理说太子办宴,这时间是哪一天,满京城都应该早早知道,楚管家这等老人精儿不会犯这样的糊涂,眼看着自己的主子丢丑没了脸面啊?
琅王主理三郡兵马,可是到时无人到场,这隐隐便是要昭告天下,这个江东王不过是摆个样子——他在京城立不起来!
想到这,琼娘急急起身,带着喜鹊和管事婆子下了楼后,对琅王府派来跟着她们的侍卫道:“去军司处问问,琅王今日何时回府,若是方便,可否快些回来。”
那侍卫领命,急急奔赴军司处去寻琅王带话。
而琼娘则一路回到了琅王府,叫来了楚管家问询此事。
楚管家听得一直眼儿,连忙叫了四五个善交际的小厮去军司各个将领的府宅去大厅消息。
不一会派出去的小厮回报,这日子的确是撞上了,可太子办宴的帖子是昨日才发下的,按理说不应该这么赶着临时发帖才是。
琼娘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昨日尚云天瞟了自己写的素笺一眼,因为怕忘了日子,琼娘在那写了琅王府开宴的时间与时辰……
按理说,太子不应该跟琅王在办宴的小事上这般计较才是——除非是有人给太子进谗言,故意搬弄是非!
若真是这样,尚云天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为琅王操办宴席,便要下绊子搅闹不成?
第59章
太子这边其实心情也不大平静。
刚从江西回转来, 太子刘熙觉得自己这一年也应该苦尽甘来。
此番开山引水, 赢得百姓赞誉无数,父皇本应该嘉奖一二。可是父皇虽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不吝言语地夸赞了一番,转身的功夫,却将主理六部来年审司的重任,交给了二皇子刘剡。
这审司的职责乃是考核六部一年功绩, 更是监督户部、兵部、工部三司银两的调用。
按理说这样的职责, 当是国之重臣协同储君一起来做,可皇帝却偏偏将这职责给二皇子。
圣旨颁布的那一刻, 满朝的文武心里都在猜度圣意。而那刀笔吏胡大人向来肚子是藏不住话的, 当场直奏,言明此举不妥。
可是万岁爷却摆出一副心疼儿子的样子道:“太子舟车劳顿,眼看清减, 朕甚是心疼, 也应该让国之储君歇歇了, 胡大人, 如果朕的每道圣旨, 你都要质疑,不如朕的龙椅你来坐可好?”
只这一句话,就让胡大人诚惶诚恐,只差一点在皇殿里撞柱明志。
太子自然也是含笑谢父皇的体恤之恩,可是下了殿后, 直气得胸闷梗喉。
不过太子多年, 养气功夫了得, 只挥手让人将尚云天叫来。
当太子坐在园子的凉亭里,看尚云天走来时,不由得有些感叹——没想到他当初命人欲除之而后快的书生,却是个难得的奇人。
想当初,他受了父皇的训斥,闭府不出。这个候补的小吏尚云天却主动找上了门来,表示要效忠于他。
刘熙觉得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尚云天是看自己如今不能拿他怎样,免了被皇上误以为灭口泄私愤的嫌疑,便上太子府挑衅来了。
刘熙养气功夫渐长。于是,便耐着性子听这书生满嘴的狂言。书生的投名状,便是预言江西大旱,以及将要发生暴乱的匪首名单。
太子爷听着听着都乐了。这个小吏大约觉得在舞弊案中,他借了琅王的威风,凿开了太子的船底,掀翻了一船的朝中大吏,便得意忘形,以为他刘熙是个缺心少魂的痴儿,什么山猫怪兽都收?
他猜这人大约是琅王教唆来的,便暗自决心绝不掉落琅王那狗杂种的陷阱。只耐心听完疯疯癫癫的话后,异常客气地将尚云天送出门。
本来这事儿便算过去了,反正这候补小吏不是包藏祸心,就是因为与状元失之交臂,得了失心疯。
可是一个月后,江西千里加急的奏折送至龙案,请圣上定夺。
那奏折里所言之匪首人名,与尚云天所言皆是吻合。
太子那一刻只觉得后脊梁酥酥麻麻,匪夷所思!因为尚云天在跟他言此事时,江西还没有暴乱,甚至干旱的消息都未传至朝廷。就算那楚邪手眼通天,爷不可能窥得这等先机,安排书生来坑他。
从朝上下来,太子冥想一夜,便又找来了尚云天。
尚云天又说出了一些未来朝中之事。太子也少了先前戏谑的心情,只等他的话落在地上。
没隔几天,一一应验。
刘熙不得不相信尚云天之言:他自护城河中被救起后,便开通天眼,知晓未来之事,而这时上苍与他之历练——辅佐大沅朝未来的有道明君太子刘熙。
刘熙虽然觉得这位差点成为状元郎的书生被水泡发了脑子后,如今走的是江湖术士的路数,云山雾罩的。
可是他说得神准,也不由得不信。
正赶上皇帝委派他去处理江西这个烂糟糟的乱局,刘熙便索性带了这位候补的小吏一同前往,最后果然在他良计之下,载誉而归。
至此为止,太子才算是对这人的奇能深信不疑。
是以当尚云天开口言道让他在京郊举办宴会时,太子立刻吩咐府里的管事制帖子发散出去。
不过刘熙手下的谋士却心有顾虑,只觉得这般行事,似乎有些跟琅王对抗太甚之意。
其实刘熙也有此意。他虽然自小便跟楚邪不对盘。可是舞弊案的余波未平,再经此一回,让圣上听见风声,难免会疑心自己的心眼太窄。
想到这,他笑着对步入亭子里的尚云天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尚云天拱手低头道:“听闻太子昨夜起,命人温酒,夜饮二更天。卑职斗胆一问,太子因何事心绪难平,夜不能寐呢?”
太子没想到这人连自己的起居也如此留心,不由得表情一凛,语气阴沉道:“尚大人且猜猜看?”
尚云天看着太子脸色陡变,却泰然自若,只伸出手指头蘸取了茶杯里的水,写到“黜嫡立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