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这个儿子真真叫敏嫔出尽风头。如今前朝事物繁杂, 康熙年纪渐长,对儿子的要求除了文章武艺的个人素质, 更多了性子乖巧讨喜哄皇阿玛开心的偏向。
如今七阿哥、八阿哥都大了, 底下的小阿哥们, 十一十二腼腆内敛;九、十、十四三个阿哥都是各自额娘手心里捧大的,各有各的乖张淘气, 惹康熙生气的时候多,哄皇阿玛开心的时候少;唯有胤祥文武双全, 性子大方体贴,康熙爱得不得了,隔三差五就要叫到身边,受宠程度比之胤祚小时候也不遑多让。
敏嫔虽然仍是低头做人, 可旁人提及胤祥的时候, 眼中总是迸发出无尽的光彩。别人看她的眼光就更酸了几分,嘴里说话也越来越不积德。
三月初九是宜妃的生辰,她定了在翊坤宫开宴。因为是三十五的小整寿, 太后让众妃都去捧个场,乐呵一回。
九阿哥亲自从外头挑了一班小戏,传了话进来说:“这个班子是直隶附近有名的昆戏班子,一出《麻姑献寿》唱得最好, 额娘且将就听听。“
一众小妃子趁机上去说着讨巧的吉利话儿,哄得宜妃喜气盈腮, 嘴上却说:”快别赞他了,整日心思不用在正途上。“
一时间快到开宴的正时辰了, 宫女请了宜妃回去更衣。受邀而来的妃嫔们才三三两两地站着说话。
端嫔就上来拉着敏嫔叹道:”阿哥们都是孝顺的,可惜我没福。十三阿哥这样好,妹妹你算是终身有靠了。”
敏嫔滴水不漏地笑道:“阿哥们自然个个都是好的。”
绣瑜跟荣妃惠妃是最晚到的,她刚进了隆福门,下了撵轿,步行至后殿,隔着墙便听有人说:“你就别谦虚了,皇上和德主子都待十三阿哥不同些,那必定是孝顺懂事的。将来你过三十五岁大寿的时候,指不定也能收到‘百寿桃’呢!”
墙那边顿时响起一片不明意味的笑声。绣瑜不由扶额。“百寿桃”是去年她过三十五岁生日时,胤祥闹出来的笑话。
这孩子仿着古书上的法子,亲手蒸了一个大寿桃里头套九十九个小寿桃的”百寿桃“出来。然而这是给五十岁以上老人的寿礼,取百寿百岁之意;跟十四寓意”人比花娇“的牡丹花画作放在一起,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给两个人的礼物。
绣瑜接的时候嘴角抽搐不止,很快传为笑谈。
如今这群人却故意拿出来碍敏嫔的眼,这宫里挤兑人的法子真是十几年了都没换过。
敏嫔只淡淡地说:”有没有都是心意,十三阿哥送什么我都喜欢。“
话音刚落,绣瑜穿过月亮门,突然出现在后院。正笑做一团的众人唬了一跳,忙蹲下行礼。
让绣瑜诧异的是,敏嫔身前只站着端嫔和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贵人。刚才那挤兑人的话,居然是一向躲着她走、生怕夹在她和宜妃中间当了炮灰的王贵人说的。
以往王贵人滑不溜手,如今十五阿哥养在宜妃膝下,她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敏嫔一脸担忧地唤她:”娘娘,我……“
绣瑜不着痕迹地拍拍她的手,朗声笑道:”妹妹们夸老十三呢,你慌什么?十三极好,这话是上书房的师傅说的,是皇上说的,又不是你夸海口吹嘘自己的儿子。“
众妃俱是一缩头,夸海口吹嘘自己儿子的,可不是宜妃吗?
绣瑜又问她:”搬家的日子看好了吗?这几年京师天气干,墙面容易裂,你可得好好叫内务府的人给你粉粉墙。“
她说着目光转向地上仍拘着礼的王贵人,故意放慢了声音,低声说:”你可催着些那帮人,等你搬进正殿,本宫也好叫老十三,日日去给你请安。“
王贵人猛地抬头扫了她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望着她携敏嫔远去的背影,心里如遭雷轰。
不管德妃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她们日后会不会反目成仇。敏嫔至少已经一个永寿宫主位到手,儿子得宠还能和自己亲近。
低阶宫妃想要的一切,她都有了。
王妙心知这是德妃的离间之计,可她一想到自己只养了七天的十五阿哥,总忍不住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想——敏嫔出身也不算上好,更不及自己得宠,怎么就那么好运呢?自己在宜妃手下,也能有这样的前程吗?
王贵人当夜不禁辗转反侧,似乎隐隐听到正殿那边十五在哭。她不顾宫女劝阻,披了衣裳站在东配殿门口踮着脚张望许久,终究不敢过去询问。
宫女柳儿急道:”小主,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要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王贵人今夜格外不耐烦,只道:”病了就病了,且死不了。“
柳儿无声地张张嘴,犹豫半天,还是说:”可万一宜主子问起您为什么病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王贵人一愣,顿时遍体生寒:”罢了,扶我回去吧。“病了是小事,可若让宜妃知道,她是因为疑心十五阿哥啼哭才病了,就是大事了。
今年的西山春狩,康熙带着大大小小的儿子们一起出发。胤禛胤祚早过了靠骑射在皇阿玛面前邀功讨赏的年纪,随便拉了几下弓活动筋骨,便下马步行,沿着山麓一带漫步散心。
才走了半个时辰,却见苏培盛哭丧着一张脸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四爷,娘娘叫您回去……大格格没了。”
胤祚闻言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哥哥。
胤禛心头骤然一紧,胸口像塞了棉絮一样闷闷地出不了气,半晌只扶了弟弟的手说:”先回去再做计较。”
绣瑜原本跟着宗室的一干女眷在后山游猎,骤然得了消息,也是心里长叹一声。宋氏的孩子是三月十六生的,生产的过程很是有几分惊心动魄。敏珠跟胤禛一同在产房外头等了两个多时辰,因此都多疼这个女儿一分。
然而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些惊厥抽搐并伴有偶尔呼吸暂停的现象。绣瑜去瞧了,当场就觉得有些不好,想尽办法拖了一个月,可惜还是没有养住。
绣瑜赐了两件东西回去,让敏珠好好安抚宋氏,抬头就见胤禛进来,神色如常,只是眼睛里尚有湿意。
胤禛打起袍子往她身前跪了:“是大格格没福气,儿子不孝,叫您跟着伤心了。”
“傻孩子,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套话做什么?”绣瑜抬头摸了摸他毛刺刺的后脑勺,不知该作何安慰。
人大约都是双标的吧,后宫的孩子夭折的时候康熙也难过,绣瑜见了大多是不以为然的,反而更可怜那些孩子的生母。如今换了胤禛,她就心酸得想落泪,憋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以前她最鄙视的台词:“别太难过了,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可那都不是大格格了……”胤禛俯身用侧脸贴着她的腿,一时脑子里转过千般念头。他跟长女只有一月相处、几面之缘,总觉得还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呢,就没了。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跟这个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意外之喜,到对庶长子的担忧,再到发现是个女儿的欣喜;最后到这次出来前,敏珠想把她陪嫁的一个白玉兽首长命锁赏给大格格,他觉得太贵重了怕折了小孩子的福份,就没有给。
胤禛现在想来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一个白玉锁而已,他如果知道女儿寿数如斯,一定会在那一个月里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他想来眼眶微湿,久久地跪在额娘身边一言不发。
然而这个时代是不提倡男人为内宅妻妾儿女去世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踟蹰不前的,康熙不是纳兰明珠,他知情之后也只是赐了胤禛一桌酒菜,权作安慰,一点也没有免了胤禛的差事许他回京看看的打算。
最后胤祚陪着哥哥喝了一场酒,也就过了。
倒是晚上十三十四不知从哪里野了回来,得知小侄女儿没了,陪着闷闷不乐好长时间。十四又看上了康熙拿来做彩头的遂1发鸟枪,晚上煞有介事地跟绣瑜咬耳朵说要赢下来送给四哥。
绣瑜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石斑鱼:“那额娘就先替四哥谢过你了。”
十四得了额娘的鼓励,第二天在围场上信心百倍地带着侍卫冲了出去。两个小阿哥分道扬镳,一个时辰后在山坡上一棵老树地下碰面时,都收获了不少兔子獐子之类的小玩意儿。
十四张着弓比来比去,入目都是些小肉团子,顿觉无趣,向哥哥抱怨道:”一点儿也不好玩,四哥是怎么在我这个年纪猎到熊的啊?“
跟着的人都笑了:”我的爷,西山一年能被京里的马蹄踩上百遍,哪来的熊?况且猎熊单凭弓箭也不好使,最好得用火器。“
十三鼻子上架着千里眼,踮着脚往下眺望,突然”咦“了一声:”熊没有,不过我看到两头鹿。“
”那还等什么?“十四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蹦起来,爬上马背就要往他指的方向去。
第116章
在错误的时间进入西山, 被戴着猛兽头盔、手持长矛的镶黄旗士兵驱赶了一路的两头可怜马鹿慌不择路地逃入山麓地区。感受到身后追兵的气息正在渐渐消失,眼前是茂盛的静悄悄的树林, 一颗砰砰乱跳的小鹿心正落回肚子里之际, 两支羽箭突然从前方的密林深处射出, 几乎同时没入鹿身。
一只马鹿倒地,另一只惊恐地撒开蹄子逃了。
十三十四奔到自己的猎物前面, 击掌而庆,树林里响起小阿哥们得意的欢呼。
然而不等他们将猎物拖走, 凭借两条腿追赶四条腿的镶黄旗士兵终于赶到。九阿哥错愕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猎物,没好气地撇撇嘴:“你们手脚倒快。”
八阿哥马背上跳下来翻看那鹿,而后说:“擦着肚皮过去了,老十, 你那一箭差着一点。”
十三十四这才发现, 那马鹿腹下有一道伤口,皮肉翻卷,鲜血结痂, 分明已经是早为人所伤,他们才能捡了个便宜。
十阿哥黑着脸下了马。面对铁塔一般硕健的十哥,十四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挺着小胸脯把十三挡在身后。
胤俄顿时气不打一出来:“爷会吃了他不成?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贵妃去世才几个月时间, 十阿哥也算尝尽世间冷暖了。他不在意自身的荣辱,却少不得为去世的母亲争一争。当初为了压着十阿哥的身份, 康熙没有给温僖皇贵妃的追封,已经叫十阿哥暗自神伤;敏嫔在温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觊觎永寿宫主位的位置, 更是叫十阿哥恨得眼睛都红了。
永寿宫是他长大的地方,后院一个老鼠洞里有几只老鼠,他都能喊出名字来,却要住别的女人了。他才没了额娘,如今连家也要没了。
十阿哥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瞪视胤祥。九阿哥和八阿哥对视一眼,都上去拉着他:“老十,算了,不是还跑了一只吗?我们继续追去。”
胤祥垂头不语。十四却不满极了,抬头迎上十阿哥的目光,不服气地说:“是皇阿玛赐敏额娘住到永寿宫正殿,又不是十三哥做主让她住的。你倒是找皇阿玛说去啊!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
这话顿时捅了马蜂窝。十阿哥捏紧了拳头,绷着面皮,上前一步就要揍人。侍卫们七手八脚地上去,两个人抱着十阿哥的腿把他牢牢锁在原地,另外两人抱起十三十四退出十几步远。
胤俄热血上头,张牙舞爪地骂道:“奴才秧子也敢来要我额娘的强!你就继续捧着德妃的臭脚吧,装模作样,还‘百寿桃’?我呸!老十四,你也是个傻子。维雀有巢,维鸠居之。你个傻喜鹊,还真把杜鹃当亲哥了?”
他这话说得诛心,一句奴才秧子把在场好几个阿哥都骂了个遍。九阿哥瞧着旁边胤禩的脸色,发了狠一把推开他:“你中午喝多了快闭嘴吧!瞎咧咧个什么劲儿?”
他话里辱及敏嫔德妃,又口口声声挑拨十四与自己的关系,胤祥气得眼睛都红了,捏着小拳头要上去跟他拼命。场面正乱做一团,突然听见众多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胤禛带着人过来。
他年长性子冷,办了几年差事,在一众小阿哥眼里渐渐有了威信。只是冷着脸往中间一戳,就跟那定海神针一般立竿见影,场面顿时风平浪静。
“皇阿玛和二哥就在不足二里外的地方狩猎,你们有什么委屈不如一起过去分辨分辨?”
他搬出康熙和太子这两尊大佛,双方这才偃旗息鼓。八阿哥冲十三十四拱拱手:“你们十哥脾气急,最近又……我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十三十四这才愤愤转头不语,上马跟着胤禛回了营区。
绣瑜见他们这么早就回来了,倒很是诧异。兄弟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不把那些混账话说给她听,免得脏了额娘的耳朵。
十四遂上去扑在她怀里撒娇:“早膳用少了,想吃额娘做的红烧狮子头了。”
绣瑜见兄弟几个情绪都不高,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原想好生劝慰他们一番,结果康熙狩猎满载而归,传了几个儿子去吃全鹿宴,至晚方归。
胤祥全程都有些精神恍惚,打不起笑容。十四有心安慰哥哥,奈何永和宫嘴炮小王子怼人是把好手,劝慰人却不在行,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最后胤祚揪着小弟的辫子把他拖走了,剩下胤禛陪着胤祥沿着西山别馆外的碎石子儿路,在月光山风的陪伴下漫步而归。
回到成年皇子居住的小院时,却见小桂子等在门口,躬身道:“娘娘说今夜月色正好,送了这桌酒菜过来,让两位爷吃着赏月聊天。”
好端端送了菜过来叫赏月,胤禛无奈地笑道:“还是瞒不过额娘,改日再去请安谢恩吧。”说着揽了幼弟的肩膀往院子里来。
屋前早支了桌子,摆了酒菜。
胤祥见满桌子尽是些南菜,吃着自己最喜欢的西湖醋鱼,突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同是有亲儿的高位妃子,惠额娘待八哥,那完全是养着只小猫小狗的做法,赏他吃赏他穿,却从不在皇阿玛面前提他。德额娘给的,却是本事,是前程,是在皇阿玛面前的脸面。前者不过是一时恩宠,后者却是立身之本。
德额娘待他这样好,为什么他就不是德妃亲生的呢?便不是亲生的,难得两位额娘都不计较,两边的兄弟姐妹也都和睦,他快快活活地长了八年,不过是皇阿玛赞了自己几句,多赏了一两回东西,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些事?
胤祥委屈地直掉眼泪,十四是个实心眼儿的傻孩子,可能根本没有听懂十阿哥那话的险恶之处。
维雀有巢,维鸠居之。杜鹃从不自己筑巢,它们选择把蛋下在喜鹊的窝里,把原本喜鹊的蛋推出去,摔个粉碎。
从表面上来看,可不是是他进了十四的家,分了十四的恩宠和体面吗?这才是胤祥这些日子惶惶不安、百口莫辩的根本原因。
“怎么了?”胤禛诧异地抬手替他抹了眼泪,似笑非笑地打趣,“莫不是额娘失了手,这鱼放多了醋?”
“四哥……”胤祥惶恐地抓了他的袖子,嘴唇瓮动,半晌才说,“我不是杜鹃……”
他是占了十四的运道,可他不会害弟弟的。胤祥揪着哥哥的袖子,迫切地想要从他眼中看到认同。
“那当然。”胤禛收回手,肯定地说。他看着胤祥从光屁股的时候长了这么大,自认对这个孩子的心性还算有所了解;何况若老十三真的生了二心,他和老六也不是死的,自然不会白白看着幼弟吃亏。
胤禛端了杯酒在手里,暗想,十四这小子后台可硬着呢,哪来这样整天哪吒闹海、作天作地的喜鹊?
胤祥得了他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顿时有了倾诉的欲望,红着眼睛说:“德额娘过生日,我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说……难道我就不能送一两样东西给德额娘吗?”
胤禛万没想到他有此问,倒一时愣住,思绪好像飘回了很远的过去。面对位高权重的养母,礼物送轻了是不孝,送重了是讨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个八岁的孩子,每天在众人不明意味的眼光里左右踟蹰,惶惶不安,每每在夜里惊醒,不知何处才是依靠,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搁了筷子,难得有些动情地说:“好个‘只是想让她开心’,宫里人拜高踩低成风,都忘了这‘真心’二字,该怎么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