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泰安。
嗒嗒的马蹄声击碎了清晨静谧的晴空, 正红旗的士兵打开行营的侧门,伏跪在马蹄边, 争抢着要做下马凳:“索爷请。”
索额图抬头望了一眼层层洞开的营门, 宫道深深, 静谧而幽长。他不由心机如焚,竟然扬鞭催马, 一骑飞骑直入瓮城。
“这这这……”守门的士兵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才有人问:“头儿,报吗?”
参将的下巴半天合不拢,瞪向出言之人:“报你个头!”
皇太子病了。皇帝心疼儿子,不惜千里迢迢叫索额图过来侍疾。禁宫无诏骑马虽然是杀头的罪过, 可架不住人家是太子的嫡亲叔祖父。他们报上去, 康熙也多半不会惩处,岂不是平白得罪人?要真杀了索额图,日后太子登基, 他们更是小命休矣。还不如把事情按下去,当没发生过算了。
守门士兵的想法大同小异,最后竟然叫索额图打马行至太子寝宫门前。
胤祥一大早来给太子请安,愣愣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索大人, 下巴差点砸脚背上。
“中堂,您这不是陷太子于不义吗?”
索额图从京城一路狂奔而来, 满脑子都是太子是他自己、赫舍里一族乃至整个镶黄旗老姓的希望。如今被十三阿哥一声断喝惊醒,才恍然意识到, 哪有个做奴才的到主子门前还不下马的道理?康熙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太子?
索额图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多谢十三阿哥,奴才感激不尽。”
胤祥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抓抓脑袋,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偶感风寒发热,病得重,却不急。皇阿玛急着南下,竟然改命四哥祭山;索额图千里南下侍疾,怎么都一副如临大敌、活像太子好不了了的模样?
他果断转头:“走,去四哥那儿。”
胤禛屋里同样一副山雨欲来的气息。胤祥从后院进去,抬头就见厨房屋门紧闭,烟雾弥漫,隐隐可见火光。
他只当是失火了,踹门进去,却见煤炉子敞开着,里头烧的不是碳,竟是几个太监撕了奏折手札,将字纸一摞一摞地往炉子里扔。
那未来得及烧的封皮上蒙着杏黄缎子,分明是毓庆宫常用的公文手札。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四哥竟要烧掉跟太子往来的信件?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往正院来,行至书房门口,不等人通报,直接打起帘子进来。刚好见胤禛将自己常用的一方“圆明居士”的私印递给苏培盛:“找个榔头,砸了。碎片收起来,将来可以做证据。”
胤祥跟苏培盛两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苏培盛手里盒子掉落,滚出一地的私印公章。胤祥不由厉声喝问:“到底怎么了,砸掉这些印章,你还怎么下文上书?”
胤禛略一犹豫,就被他快步上前,一把抽走桌上的信纸。
那纸上字迹潦草轻浮,完全不似胤禛平日所书。胤祥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用大了一号的字体书写的十六个字:“照应额娘,扶植十四。珍重自身,勿以为念。”
收信的人是胤祚,下方錾着鲜红的‘圆明居士’之印。这完全是一副绝笔的口吻啊!
胤祥放下信纸,两道剑眉一拧,心下已然有了猜想:“可是跟祭山一事有关?太子在装病?”
胤禛苦笑不已,万没想到一趟“公务旅行”搞成这样。他一面为迫近眉头的危急忧虑,一面想着自己把胤祚拖下了水,后悔莫及。
还有十四,以往他总觉得十四少不更事,可以慢慢调教。很多事情藏着掖着没讲明白。万一他要是败了,连个翻盘重来、保全母妃兄弟的机会都没有。
胤祥拿着信纸的手微抖,突然啪地一下把信纸拍在桌上,困兽一般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半晌才在窗前站定,说:“我替你去祭山。你跟着皇阿玛南下。”
胤禛蓦地抬眼看他:“胡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说着勉强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皇阿玛给你看好了马尔汉家的女儿,这回回去完了婚,好生过日子。”
自己这样表白,他竟然不肯将实情道出!胤祥心里猛地窜上一股火,哑着嗓子喝问:“我害过十四弟,也确实跟二哥走得近。你这样藏着掖着,半天不肯说一句实话,是疑心我故意套你的话吗?”
他说着一拳打在面前的窗户上,将那玻璃击得粉碎,转头就走:“我这就去跟皇阿玛请旨,圣旨下来,你总该信了吧?”
“站住!你敢迈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来见我!”胤禛背对着他叹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听了可别后悔。”
“三个月前,明珠拿着高士奇的把柄来找额娘。高士奇做过索额图的家奴,知道他不少恶心事儿。我和老六,跟索额图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替高士奇还了二十万欠款。也不知这狗东西给皇阿玛告了什么状。皇阿玛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打骨子里往外怀疑太子,连出门都不敢把他放在京城。”
“你当太子是真的受寒生病吗?”胤禛苦笑不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倒春寒的天气里,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浇凉水才病了的。”
“你细想想,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单独留在泰安,又把索额图叫到身边,能打什么好主意?”
胤祥脑子飞快转动:“高士奇很可能掌握了一件要命的把柄,太子急了。他千方百计想支开皇阿玛,难道是要反?”
造反!这两个字出口,空气瞬间安静。好像风也承担不起这两个字的重量,停止了流动,早春的天气里屋子里竟然闷热异常,两人皆是汗湿了衣裳。
胤祥一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肩膀,急道:“那你更不能留下了!这种事沾上一点,一辈子都脱不掉。再严重一点,额娘也得跟着你倒霉!不行,我现在就去请旨!啊!”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胤禛猛地提膝撞在腹部,红着眼睛揪住衣裳,沉声道:“十三弟,敏妃的事,是你欠十四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欠额娘的。你不欠我,回去倒头睡一觉,把这事忘了,好生过你的日子。”
“站住!”他说完起身欲走,却被胤祥错身挡住,按住肩膀硬留了下来。
胤祥眼中像有两团火熊熊燃烧。他整整衣裳,目光仿若寒芒,咄咄逼人:“如今国家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朝廷里头贪腐成风,没了欠款还有亏空。外头噶尔丹死了才几年,又出来个策旺阿拉布坦!北边有罗刹国,西南有苗人土司;新疆有回部,西藏有喇嘛教。就是我们民间,还有无数反清复明的香会、数不清的‘朱三太子’。”
“这么多敌人,可我们自己呢?二哥自己找死。大哥鲁莽少智,性情暴虐。三哥眼光短浅,还自以为是。八哥宽仁无度,优柔寡断。六哥无心大业,我和十四弟生错了时候。除了你,谁能坐这天下?”
感觉到胤禛剧烈波动的情绪,胤祥这才松开他的肩膀,扭头说:“我是不欠你。我只是姓爱新觉罗。”他说着一把夺过那封写给胤祚的信,拿火石点了,拍拍袍子上的灰,洒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女主戏份的读者抱歉了。接下来的一废太子期间,会是女主戏份最少的时候。
大纲是这样的。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女主作为母亲和保护者,作用是非常显著的。后期随着十四的异军突起,皇位的争夺明显确定是在四和十四之间展开之后,她的地位和作用又会有一次巨大飞涨。
但是在一废太子期间,皇帝不信任任何女人,儿子尚未脱颖而出。局势是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的。
第167章
八阿哥亲自带路引了二人出来, 及至门厅,却不令备马压轿, 而是命侍从远远跟在后头, 闲庭信步往山上来。
十四这才想起, 康熙赐给阿哥们的庄子相差不远。半月之前,府内得力的奴才提议让他在左家庄宴请晋安。十四明白自己上当, 却只得敛去眸中怒火,忍气吞声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随驾经过固北口, 却见那里纪律松散、武备废弛。战马的数量对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烂的。皇阿玛仁慈,只是命更换了一批马匹兵器,又补上缺额的兵丁。可是我瞧着多有不足。”
八阿哥负手而行, 嘴角噙着微笑看向晋安:“打仗, 战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纪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儿。昭莫多之战才过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将游、纪律松弛的模样,若是三十年又该当如何?”
晋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眼打量这位年轻的贝勒爷。却听他缓缓地说:“欲为兵事, 先治人心。可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粮饷不足,士兵空着肚子怎能尽忠尽职呢?其实户部哪里就真缺钱了?不过有人以为噶尔丹死了, 西北从此太平无事,所以生了鸟尽弓藏之心罢了。哎, 糊涂啊!”
他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知灼见,后半句话却把克扣粮饷的锅,扣到胤禛掌管的户部头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晋安淡淡笑道:“多谢八爷体恤。可京官也好,我们边将也罢,都是为皇上尽忠。朝廷这几年花银子整修水利、漕运工程,为的也是我们的将士在战时能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将军微言大义,小王佩服。”八阿哥叹道,“若是人人能有这份见识,朝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相互攻讦之事。”这样的人却难以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扫十四,却见小阿哥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紧紧地傍在晋安身边。
八阿哥晒然一笑。眼见别院的飞檐院墙已然遥遥在望,四周突然朔风阵阵,草浪翻滚。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坚定而又缓慢地逼过来。十四带出来的随从忙给两个主子递上雨具。八阿哥却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今年这场春雨迟了许久,终究是要来了。”因此只拣一身墨色镶金边的披风穿了,快步往别院而来。
别院正门大开,宽阔地厅堂前,张明德一身灰色道袍,头戴雷阳巾,臂弯里挽着浮尘,鹤发童颜,长眉低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静立在法坛之前,眉心微蹙,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
四周游廊上设席,围满了王公勋贵、忠臣贵戚。贵人们拿着金核桃怀表,暗自交头接耳:“说好的一刻钟呢?这得有两刻了,别是拿这假把式哄咱们吧?”
正说着,忽见天上乌云滚滚,顷刻间便覆压过头顶四方的天,密密地掩去了天光。众人不由骇然变色:“真要下雨了!”
恰逢八阿哥大步进来,抬眼便见张明德施法,皱眉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皆满脸堆笑地拦上去,堵在门口。九阿哥劝道:“八哥,道长在施法求雨,真要成了!”
八阿哥挥袖喝道:“糊涂!子不语怪力乱神,还不快拿了这妖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半边粉红的天空突然一亮,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劈下,直直地打在别院门口他刚刚步经的一棵老树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烟雾腾起,树身顷刻间一分为二,在火光中向后倾斜,最终轰然倒地。
“这这这……”一众王公目瞪口呆。大雨倾盆而下,顺承郡王吞了口唾沫,道出众人心声:“您要稍走慢一点儿,岂非……”
“王爷此言差矣。”张明德一甩浮尘,缓步下坛。一众宗亲贵戚竟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摩西分红海一般,给他让出条道来。
张明德嘴角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雷雨本该在一刻钟以前便至,推迟至此,原是八爷不在。天命所归,岂能以天雷妨之?”
众人神情一凝,或是点头不语,或是暗自打量八阿哥,或是窃窃私语,只是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慎重。
眼见众人团团把张明德围住,问子嗣的,问前程的,问寿数的,乱哄哄闹麻麻比乡里庙会还热闹。
晋安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八阿哥人中龙凤,竟然也会相信这样的把戏?”
十四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拿盖子拨弄着杯中茶叶,讥讽道:“陈胜和吴广起义之前,还知道要拿纸条写个‘大楚兴,陈胜王’,塞到鱼肚子里去骗人说是‘天命’呢!八哥此人,有谋略格局,却用来排除异己;有手段智谋,却用来收拢人心。有治国安邦之心,可惜一味贪恋权势,把自己当那观音菩萨似的,什么脏的臭的人只要念一句八爷保佑,他都乐意护着。”
晋安不由皱眉:“那您还……”
十四笑容微敛,呷了一口茶,只说:“八哥为人也非一无是处。青蝇之飞,不过数丈;附之骥尾,可至千里。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这才到哪儿呢?”
晋安皱眉看他,仿佛看到了一棵被压弯了主干,却仍旧倔强生长的小树。
他们有心躲清净,却架不住亲朋故旧实在太多。
鹏春的五儿子齐武喝多了酒,听说晋安回来,兴兴头上来揽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说:“这道长神了!他去年说顺承郡王爷气运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爷没当回事,结果他娘的,三个月里没了两个嫡子,悔之莫及啊。听说我那小侄女儿身子骨儿也不算好?你也该求他看看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门儿大得很。这个年头无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过碍于晋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发作。
旁人却没有了这样的顾及。当即就听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几的爷们,房里连个格格都没有。道长可不治这个,依我看他该去秦树儿胡同里头看看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树儿胡同是京城近年来有名的烟花巷,烟花巷里的大夫是治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众人皆是忍笑私语。晋安站起身来,冷冷地扫视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伦岱。八爷府的管事尴尬地躬身上前:“佟爷,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么?被我说出实话了?”鄂伦岱挣开他的手,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单手叉腰,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晋安,“啧啧,听说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个个儿女绕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这怪得了谁呢?”
此话一出,十四顿时暗叫不好。果然,晋安提拳上去,踹开两个阻拦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盏菜肴中按。鄂伦岱喝多了酒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便滚得满头满身的酱汁,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上至亲王宗室,下至鄂伦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白面公子,都被他这样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样骇住,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最后晋安把软得像个破麻袋的鄂伦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众人大惊:“手下留情!”结果寒芒一闪,衣帛破碎的声音传来,鄂伦岱下意识一滚,却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众人哄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剑法!”
晋安一甩辫子,执剑扬长而去。他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十四说:“上马。”
八阿哥知道后追出来挽留:“将军,得罪了,留下来吃杯水酒吧。”又看向旁边的十四,沉声喊道:“十四弟。”
仅仅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九阿哥也跟着喊:“老十四,你总得留下给八哥捧个场吧?”
十四一愣,动作顿时迟缓。晋安瞥了他一眼,冲八阿哥一拱手:“多谢款待。”便打马而去。
身后八阿哥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十四一咬牙,仍是爬上马背,跟了出去。
他先前颇为自己的骑术沾沾自喜了一番,如今晋安带着他一路冒雨疾驰,浑身被雨打湿,衣服冷得像冰块一样贴在身上,腿间磨破了皮,每一次颠簸都像受刑一样。如此疾行数个时辰,他早已双股战战,胳膊酸痛,差点抓不住缰绳。晋安仍是速度丝毫不减,十四咬牙跟着,最后停下的时候,几乎勒不住马。
晋安回头抱了他下马,抬头望去,木栏、箭楼、铁锁门,披甲士兵层层巡逻,门楹上黑漆金匾写着“西山大营”四字。却不入营门,而是往军官及其家眷居住的营区而去。
十四多次跟着康熙来西山牧场射猎,却从没进到军营里头,不由新鲜又困惑。
西山提督岳升龙回到自家院子里,听说有客来访,满腹狐疑地迎至中堂,一看就乐了,双方大笑着拱手见礼。
岳升龙一拳擂在他胸口,笑问:“你来还我的桌子了?”
那年岳升龙在山东任职,遇到康熙微服出巡,晋安闯营求救,一急之下竟然劈了他的桌子。两人不打不相识,又勾出当年同征准噶尔之谊,最后竟然几成莫逆。
晋安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十四爷举荐你到关外练兵,那你可见过十四爷?”
岳升龙爽朗笑道:“我又不上朝,哪有那么容易见到贵人们?这位爷才十五,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我见他做什么?”
十四表情狰狞了一瞬,暗自磨牙。晋安抚膝大笑,拉过他介绍:“这是我母家的侄儿,我们回京路过这里,叨扰你一晚上。桌子没有,倒要敲诈你一桌子酒菜,要上好的玉泉酿,没有二十年我不喝!”
十四诧异了一路晋安带他来军营做什么,满以为会得到答案,没想到他真的只是和岳升龙喝了一晚上的酒,吹牛谈天勾肩搭背又笑又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