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殿。
陶玄玉坐在莲花座上, 闭眸养神, 左右下手是萧西华跟葛衣两人护法陪坐。
其实萧西华本该再多养上几日才妥当, 只是他在放鹿宫的时候,绿云总是频频来探望,几乎每个时辰都会见到她。
萧西华原本以为总会得小师姑一些眷顾, 谁知适得其反,又瞧着绿云打量自己的眼神灼灼的,实在忍无可忍,便撑着回到了万安殿。
不多会儿,铜磬一声响,莲花座上的陶玄玉说道:“明日就要去云液宫驱邪,又更有一番忙乱。西华,你身子还未养好, 先下去歇息罢。”
萧西华起身行礼,退了出来。
才到门口, 就见另一名弟子打廊檐下经过。看见他便行礼道:“大师兄。”
这数日西华都没见到薛翃,心内惦记, 又知道这弟子是回放鹿宫的,便想问一问。
不料不用他开口, 那弟子说道:“大师兄, 方才我回放鹿宫, 见里头多了好些的宫女太监们, 原来是皇帝陛下在宫内, 好像是有事找小师姑。”
萧西华听了这句, 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去:“有什么事呢?”
弟子说道:“我也不知,只是门是关着的,我也不敢乱打听。”
萧西华从内到外一阵阵地发冷。
那弟子见他脸色如雪,忙扶着说道:“大师兄,您是不是还不舒服?”
于是扶着萧西华到旁边的偏殿房间歇息,又叫他的侍奉弟子去取汤药来喝。
萧西华喝了药,靠在床上出神,只听房门响动,抬头看时,却是葛衣走了进来。
葛衣道:“师兄,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萧西华点头:“无碍了。”
“师兄怎么不多在放鹿宫休息两日,师父也不会怪罪你,”葛衣在床边坐了,道:“且明日到那什么云液宫去,听说那可是个邪门的地方,师兄身子如此,不如别去。”
萧西华淡淡说道:“说了无碍,不用多言。”
葛衣看他一眼,低头道:“师兄啊,师父说,做完了明天那场法事,就要起驾回山了。”
萧西华此刻心烦意乱,不太愿意理人,但听了这句,仿佛觉着葛衣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
葛衣道:“师兄,我隐约听说,小师姑不会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的。”
萧西华道:“那又怎么样?”
“师兄你呢?”葛衣突然问。
萧西华道:“我……”他才要回答,又皱皱眉。
葛衣道:“师兄会随我们一块儿回山吗?”
萧西华转开头去,长睫低垂。
葛衣在旁看着他,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一块长大,自然多了解对方心意,虽知道萧西华此刻心情不佳,葛衣仍是说道:“师兄毕竟是被看做是继承师父衣钵的人,当年还是师祖亲自带回山的,师父大概也不会舍得你吧。”
“你在说什么。”萧西华微蹙眉头。
葛衣道:“我知道师兄向来对小师姑跟对别人不同,先前就算在山上,小师姑但凡出山行医,或者入山采药,哪一次不是师兄作陪。先前宫内那些人捉了师兄去拷问,不也正是因为你那天因为听说小师姑遇袭,所以偷跑出去想看究竟吗?”
“你倒是清楚。”萧西华淡淡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先前跟师父说过了要留在京内,师父并未允许。”
葛衣道:“师兄真的想留在京内陪伴小师姑?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底下的弟子都说,皇上对小师姑很不同呢。且小师姑的俗家祖父又是内阁里的大官儿,先前她还回过高家,将来只怕会还俗也说不定。”
萧西华把头转向内侧,仿佛赌气。
葛衣说道:“到那时候,师兄你又何去何从?”
“别说了!”萧西华突然提高声音。
葛衣忙噤口。
萧西华虽看着冷淡,但性情从来最好,对师兄弟也很是友爱。很少看他发脾气的样子。
如今见他半是带怒的样子,竟有一种不怒自威,冷寒凛冽的气势。
萧西华却又醒悟,他收敛心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把小师姑一个人留在这宫内,我很不放心,你明白吗?对我来说,这宫内跟山上没什么不同,都也是有蛇虫虎豹,危机四伏,我不想以后会怎么样,只想但凡能陪着小师姑一段,就陪她一段,直到她……不需要我了为止。”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的心意。
葛衣微微动容:“师兄……你、你是喜欢了小师姑是不是?”
萧西华扭头不言语。
半晌,葛衣起身欲走,却又止步回头。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萧西华,青年道士的侧脸更是好看的惊人,只穿着素白中衣靠在床上的样子,却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贵戚公子。
葛衣把心一横道:“师兄,你若是想留在宫内,其实是有办法的。”
萧西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葛衣重走回来,在他耳畔低语数句。萧西华眼中透出惊疑之色:“此话当真?”
“是当年……我亲耳听师祖跟师父交代的。”
萧西华喉头动了动:“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师父为什么……”
葛衣说道:“师父毕竟是疼师兄的,大概怕师兄留下来会有什么凶险。”
萧西华定神:“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葛衣看着他明亮如星的眸子:“我、我不想看师兄不开心的样子。”
他说了这句,又匆匆地转过身:“我先回去了。师兄安心养伤。”
萧西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却是讳莫如深的,半晌,方慢慢地阖了长睫。
这一夜,萧西华睡的并不安稳。
他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暗影憧憧的丛林之中奔逃,身后仿佛传来虎豹嘶吼之声,时而近在耳畔,时而横在身前。
他仿佛记得锋利的野兽爪子划破手臂之时那种难以忍受的锐痛。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外间正有弟子进来查看情形,见他满头大汗地醒来,便道:“师兄,师父那边已经起了。师父交代了若是师兄身子不适,今日不必前往。”
萧西华喘了两口气:“扶我起来,准备热水沐浴。”
等萧西华收拾妥当出门,那边儿也有弟子伺候着陶玄玉装扮妥当,吃了早饭。
萧西华入内行礼,陶玄玉抬眸看他一眼:“脸色不大好,今日可能撑着?”
“回师父,弟子可以。”
陶玄玉道:“这爱逞强的性子,大概是跟你小师姑学的吧。本座可没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萧西华不言语。陶玄玉瞥他一眼,道:“奉剑。麈尾。”
旁边早侍立多时的葛衣上前取了他的拂尘捧在怀中,萧西华则去请了张天师亲传的龙纹金剑。
其他弟子,有托黄纸的,有托符箓的,有拿香火的,不一而足,迤逦成行。
这会儿万安殿门外的内侍们也都已经排列整齐,恭候天师法驾。
前头接引太监领路开道,往云液宫方向而去。
法驾所到之处,内侍宫女们纷纷跪地。
云液宫塌陷的宫墙已经修缮妥当,里头还嵌了天师亲手所写的符箓。
这三年来,头一次,云液宫宫门大开,但除了道人一行,其他太监宫女们却都森然地立在宫门之外,不敢涉足。
萧西华奉剑,葛衣捧着麈尾,两位弟子开道,引了天师法驾入内。
里头的道场、香烛之类皆已经布置妥当。
这是萧西华第一次来到这传说中的云液宫,三年里不曾住人,宫门跟廊柱上的赤色漆斑驳淋漓,窗纸都已经碎裂,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
远处没有清理的杂草随风刷刷而响,果然有些鬼气森森的意思。
一些胆小的弟子已经忍不住不寒而栗。
葛衣在旁偷看萧西华,却见他依旧的神情雅淡,跟在万安殿内并无两样。
陶玄玉升起法驾,烧了黄纸,开始驱祟。
一时之间,袅袅的香烟气息在殿内散开,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卷动地上烧着的黄纸,扶摇而起,似有灵性一般。
陶玄玉头戴莲花如意的上清冠,身着皇帝所赐的紫色贡缎道袍,道袍上用金丝银线刺绣出郁罗箫台,日月星辰等图案,烁烁威严。
脚踏彩锦浅帮绣云纹的道靴,走罡步上前,从口中喷出一股五方净法之水。
那水宛若甘霖轻雾,飒飒飘落。
陶玄玉道:“奉剑。”
萧西华双手一振,将手中所捧宝剑扔了过去,陶玄玉脚下一旋,拔剑出鞘,同时将剑鞘震回。
萧西华扬手接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重又退回旁边。
陶玄玉手持张天师亲传的斩妖除魔青锋宝剑,剑锋斜挑两道符箓纸,口中念念道:“玉清有命,告下三元,十方曹治,禀命所宣,各统部属,立至坛前,转扬大化,开济人天,急急如律令!”
说罢,两道符箓纸陡然化作火焰,青烟袅袅,消失于宫内。
不知是否是法事起了效用,还是别的缘故,在殿内伺候的众弟子,以及门口的宫女太监们,均都觉着身上那股慑人的寒气竟无端地减退了几分。
大家彼此相看,都瞧出对方脸上的懵懂惊愕的表情。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陶玄玉做完了云液宫的法事,起驾出宫。
一行人往万安殿而去,迎面却有另一队宫女太监,遥遥而来。
陶玄玉因做法疲惫,人在肩舆之上闭眸养神,并未留意。
倒是对面的人,把他看得很清楚。
原来这一行人,却是从永福宫内出来的皇太后凤驾。
颜太后坐在高高的凤辇上,远远地瞧着,道:“这是陶天师做完了法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