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怀央将小两口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不禁抿着唇笑了。
不久,四人来到偏厅用膳。
金烛摇曳,画屏如扇,一张黄花梨圆桌撑起方寸之地,不大不小刚刚好,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珍馐美味,诸如群虾戏荷、翡翠鱼丁、莲蓬豆腐、蜜汁山药、拌龙芽等,都是这个季节的时鲜,荤素营养搭配得非常好,只一会儿的工夫,芳香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岳凌兮跟着楚襄在对面的位子坐下,心里有些小惊讶。
都说高门世家规矩多,皇家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原以为今天会像平时宫中设宴那样,隔着宽敞的过道各自跪坐在长案后方进食,听丝竹和鸣,看水袖起舞,看不见对面或身侧之人的表情,唯见鬓影如梭,月洒回廊。可她没想到,楚襄同她说的用膳就真的只是用膳,而那两位立于峰峦之巅的人就像普通人家的长辈一样与他们同台共食,浅谈家事。
背后又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岳凌兮正暗自平息着涌动的热流,余光里忽然升起一片暗影,她扭头看去,原来是楚襄端起了玉盏,盏中琼浆半满,盈盈透透,馥郁甘冽。
“这些天让父皇母后受累了,儿臣心中有愧,先自罚一杯。”
说完,他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刚放下便听见楚惊澜淡淡道:“拿下灵霄关便罢了。”
楚襄咧嘴一笑,旋即看向身边的岳凌兮,道:“这份功劳有一半都是兮兮的,儿臣功过相抵了,不知父皇要赏兮兮什么?”
岳凌兮听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父皇母后不追究之前的事已经是宽待她了,他还敢厚着脸皮替她要赏赐?
孰料楚惊澜并没有责备他,只是悠悠地瞥来一眼,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要一道恩旨。”楚襄仍是笑着,点点繁星浮于眸中,灿亮之中透着一往无前的坚定,“一道无论儿臣将来做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父皇都不会责怪儿臣和兮兮的恩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岳凌兮忍不住想要阻止他,可还没开口,一碗乌骨鸡汤就从月嬷嬷手中递了过来,上面盛着满满的红枣和党参,汤汁鲜亮,肉质嫩滑,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从炉子里舀上来的,就在她分神去看的一刹那,楚惊澜已经给出了答案。
“江山是你的,怎么折腾都是你的事。”
闻言,楚襄嘴角弧度越拉越大,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儿臣谢过父皇。”
这就完了?
岳凌兮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们父子在打什么哑谜,旁边的夜怀央却是一脸洞悉之色,但也不说破,只是侧过身来同她温声说着话。
“兮兮,母后听襄儿说你幼时从山崖上摔落,所以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巧的是你父皇当年也受过这样的伤,一直敷药加上膳食调理才恢复的,你现在怀着孩子不方便用药,所以母后就让她们照着同样的方子做了些吃食,你试试。”
这一番话甚是窝心,岳凌兮顾不得再去想其他的事,埋下头便啜了一口汤,细细地品味了一阵才道:“有点苦,但是喝下去很舒服。”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夜怀央弯起了唇角,难掩疼爱之色,“那就让玄清宫那边每天做着,横竖花样多,也不怕吃腻了,过段时间再看有没有效果。”
岳凌兮乖顺地点头:“谢谢母后。”
话音刚落,一直在边上偷听两人讲话的楚襄顿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他日日夜夜地给岳凌兮洗脑,到了跟前她还是发怯,不料夜怀央几句话就绕得她乖乖地喊了母后,不知有多顺口,还一并将调理的身体的事情同她敲定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想到这,楚襄侧首看向岳凌兮,看她一时静静地喝汤,一时仔细地聆听夜怀央讲话,模样甚是乖巧,偶尔小声答话,说完之后就像小鹿一样看着夜怀央,眸中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希冀。
她从来没有跟她的母亲这样相处过。
夜怀央也感觉到异样了,趁着说话的空隙向楚襄投去了求证的目光,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便越发心疼起来。
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深知没有家人的支撑绝对无法走到今天,而这个孩子就这么过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和一颗这辈子兴许都难以痊愈的心走过了十年,孤勇且坚韧,令她忍不住叹息。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初心,实属难得。
后来两人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小事,声音又轻又细,有时甚至被推杯换盏的响声盖了过去,男人们神色淡淡地用着膳,没有漏过任何一句话,却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动一动手皆是为她们布菜,有种不可言喻的温馨。
晚饭就这么吃完了。
楚襄和岳凌兮因为在路上累了一天,所以早早地回去休息了,楚惊澜和夜怀央倒是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伴着无边秋月,凉爽微风,也甚是惬意。
“都说媳妇见公婆紧张,你倒出一手汗。”
楚惊澜就着微光擦拭着夜怀央手心的银丝,动作认真,语气却满含揶揄,夜怀央听得真真切切,娇躯一转就挽上了他的颈子,故意道:“她是第一次见我,可我也是第一次当婆婆,怎么就不许紧张了?”
“许。”楚惊澜低头看着娇妻,嘴角微微上扬,“好好紧张,估计也没有第二次了。”
夜怀央笑着锤了他一下,半晌才道:“从小到大,我还真没见过襄儿护谁护得这么紧,怕是让你说中了。”
楚惊澜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
“他真是像极了你呢……”
夜怀央感叹着,径自偎进了楚惊澜的怀抱,玉容映着中宵月影,一片明晃晃的满足之色。楚惊澜拥着她,手臂微微圈紧,花间柳下对影成双,也不避及任何人,任她像春心萌动的少女一般黏着自己。
月色独好,却非独照这一处,光华倾泻千里,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城北的宋府也刚刚享尽一场欢宴,流光未灭,杯盏凌乱交叠,酒肉的香味还弥漫在厅堂之内,有人闻了却如同腐烂的气息一样,柳眉一蹙,匆匆掩了鼻便离开了。行至卧院,侍女连忙倒了杯温水过来,并替她轻舒着背部,她却不耐烦地推开了。
“西夷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回小姐,还没有。”
闻言,宋玉娇顿时心烦意乱起来,连水也不喝了,随手就往茶几上一撩,水花溅出杯沿,把绣着百花团蝶的桌布浸得透湿。
侍女看她心情不佳,便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没消息亦是好消息,如今陛下已经回朝,宁王又一心扑在战事上,想必没人会专门去寻找国师的下落,宋家与他的关系也就不会……”
“你懂什么?”宋玉娇骤然凌目,厉声斥道,“拓跋桀害得端木筝差点丧命,又设计带走了岳凌兮,就凭这个,陛下和宁王怎么都不会放过他!我现在只希望他已经被耶律凡抓住了,死得干干净净的,少来拖累我们宋家!”
言语之间,她紧捏着软椅的扶手,似是气极。
当初配合拓跋桀行动的时候,她只想着快点除掉岳凌兮这个眼中钉,这样十年前的事就一了百了了,谁知道拓跋桀居然如此不中用,自己的地盘都守不住,还让楚襄从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救走了!她这下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要担心身份会不会暴露,还得应付眼前的窘境。
想到这,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指再度缩紧,扶手一阵喀喀作响。
“小姐,您仔细身子,毕竟现在不同以前了,有些事您还是少操心的好……”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玉娇猛一挥手,茶盏顿时斜着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侍女身上,疼得她身子一缩,却死咬着嘴唇没有呼痛,瑟瑟抖抖地趴在了地上,不敢再说话。
“给我滚出去!”
宋玉娇低吼着,胸口不断起伏,显然余怒未消,偏偏腹中传来一阵绞痛,她伸手按住,仍不敌痛意的蔓延,只得软软地躺回了摇椅里,先前那股骇人的气势也消去了半分,内心却对这个小生命亦更加厌恶。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怀上那个老不死的孩子。
老家伙本就不行,避子汤也次次不漏,这孩子却像是在她肚子里生了根似的,怎么都除不掉,害她只能辞去官职日日躲在家中,像个见不得人的老鼠,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皆如逝水东流,再不复返。
她还年轻,如何能甘心?
宋玉娇闭上眼睛,努力平息着心中沸腾的怒火,却只是徒劳,一想到与她曾经同是修仪的岳凌兮已经入主东宫,成为楚国最尊贵的女人,而她只能窝在不见光的后院做这些肮脏的事情,她实在心绪难平。
同人不同命,大抵便是如此。
最令她愤愤不平的是,岳凌兮始终被楚襄护在羽翼之下,若有朝一日真正直面自己的命运,或许还不如她这般坚韧。正好,她也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给这位刚刚受封的皇后娘娘,且等着看戏罢。
思及此,宋玉娇幽幽地笑了。
第113章 旧梦
江州,武陵。
马上就要入冬了,天气阴冷潮湿,难得今日放晴,所有人都忙着把刚捕到的鲜货从船上运回来,清理干净之后在盐缸里滚一圈,然后放在院子里和屋顶上暴晒,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批干货了。
冬天气温非常低,海里都结了冰,鱼获会比平时少很多,所以武陵城内的百姓就会提前将其处理好,一部分在集市上卖掉,剩下的则作为年货留给自家享用。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即便不是新鲜货也能做出许多花样,有柴火熏的,也有酒腌制的,经过两个月的窖藏,一条平平无奇的鱼会变得喷香扑鼻,用茶油在锅里煎好,放半块酱油膏,再撒上一层切得细碎的小米椒和葱花,吃的时候配上自家酿的甜酒,既饱腹又驱寒,可以算得上是冬天难得的美味了。
为此,各家妇人都大展神威,只盼能过上一个好年,所以每逢天晴街头巷尾都会飘出食物的香味,熏烤腌炸,层出不穷。这对于每个孩子都是种难以抵抗的诱惑,就连经常跑出去玩的都迈不开腿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鱼肉和虾干,口水洒了一地,做娘的通常都只是笑骂两句,然后将烹制好的食物分给他们一些,再继续做手里的事情。
岳家或许是个例外。
海边小城,除了官家和几个经商的富户之外大多都是渔民,连秀才都没出过几个,像岳承梓这种满腹经纶又极有素养的人是非常少见的,所以他被城中的私塾聘作了教习先生。可惜这份差事听起来颇受人尊敬,油水却不多,在家家户户丰收之时,岳家却毫无烟火之气,只有几条孤零零的小鱼和熏肉吊在房梁上。
正因为这个,两口子昨天刚吵过一架。
岳凌兮早上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门了,母亲脸色不善,她也不敢多问,简单的洗漱进食之后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又从缸里舀了半盆水,然后开始清洗菜叶。
每年冬天家中都会备一坛子腌菜,母亲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方子,将水灵灵的大白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拌着辣椒和细砂糖腌了,再滴上几滴麻油和果醋,半个月后拿出来吃是爽口又开胃,美味至极,只不过因为母亲要照顾妹妹,所以准备事宜都是她来做。
秋末冬初之际,手放在水里泡一会儿就冰凉了,她却习以为常,兀自挽着袖子洗得欢快,直到那些沾了泥土的青菜变得如同翡翠白玉一般,她才稍作休息,就在这时,背后的那扇门忽然微微一动。
“兮兮。”
岳凌兮回过头去,旋即甜甜地唤了一声:“娘。”
司徒心柔关紧了房门,然后莲步移至她身旁,目光徐徐扫过那一摞叠得极为整齐的菜,旋即浅声道:“做得不错。”
头一次听到母亲这么直白的夸奖,岳凌兮顿时欣喜若狂,小小的身子一蹦而起,甩开几颗晶莹的汗珠,然后扑到了司徒心柔身前,“娘,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打油?妹妹还没醒,您就把油壶给我吧,我认识路的。”
司徒心柔眸底闪过一丝暗色,很快又恢复如初。
“今天私塾休学,晚些时候你爹会去打油的,你还小,就不要出去乱跑了,坐到这边来,娘有事要同你说。”
岳凌兮以为司徒心柔是有别的任务要交代,便由她拉着坐到了木椅上,然后仰起小脸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兮兮,你还记不记得敏姨?”
岳凌兮认真思索了片刻,圆溜溜的大眼睛忽而一亮,“记得,就是衙门那位陈伯伯的夫人,对不对?”
“对。”司徒心柔弯起了嘴角,笑意却有些虚浮,“她是娘的好朋友,人非常好,还送过小衣裳给你,一套浅粉花蝶的,一套碧叶水荷的,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她连连点头。
“她很喜欢你。”司徒心柔抚了抚她的脸颊,忽然话锋一转,“可惜她得了重病,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了,天天在家以泪洗面,处境凄凉。”
五岁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就要哭,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凄凉,只好疑惑地看着母亲,可母亲也没有给出解释,一双美目如同深谷兰芷,在这清冷的晚秋时节凝了霜起了雾,教岳凌兮看不清晰,懵懵懂懂。
终于,她再次开了口。
“兮兮,书中常说要助人为乐,你愿不愿意和娘一起帮帮敏姨?”
岳凌兮毫不迟疑地说:“我愿意。”
“乖。”司徒心柔顿了顿,语气愈加轻柔婉转,“娘有你和妹妹,但是敏姨一个孩子都没有,你比妹妹更懂事,敏姨也更喜欢你,你去她家住一阵子好不好?她那儿有好吃的糕点和数不尽的漂亮衣裳,都是你一个人的,你想去看看吗?”
岳凌兮并没有洞悉她的意思,只是在心里做了个简单的加减法。
“敏姨有了我会开心,可娘失去我难道不会难过吗?”
这单纯而天真的话语令司徒心柔蓦然一僵,指尖亦失去了温度,贴在她白白嫩嫩的小脸上甚至有些刺痛,宛如被冰锥抵住一般。
“兮兮,这不叫失去,娘以后还是可以经常去看你,等妹妹和弟弟长大了也可以……”
岳凌兮尚未意识到母亲话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怒喝:“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