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要守岁的,临近午夜,阿沅还精神得很。徐氏体谅她,让她自己回房睡,可她睡不着。这是她活下来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象征着新生,意义很重大。
在这重要的时刻里,她想要独处,从旧历走向新年。
可惜有人不想让她如愿。
关好的窗户被人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条缝,冷风夹着雪粒灌进来。阿沅冷眼看着少年轻车熟路地跳窗而入,转身关好窗。窗下卧着懒洋洋的白毛,看见不速之客,也只是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
她冷声轻讽道:“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是采花贼呢。”
程让愣了下,前些日子才哭着向他剖白心迹的姑娘今日就脸色大变,纵然他也算入了官场几月,经历了些许世事,却还是不能理解姑娘家的脾气为何说变就变。
他小心翼翼在她对面坐下,“阿沅,新年安康。”
阿沅诧异,下意识去看更漏,恰恰到了子时正,新年到了呀。程让陪着她从旧历走向了新年。
她不由得缓了神色,新年第一日可不能摆脸色,“除夕呢,你冒然前来将家里人置于何处?”
“不妨事。阿父与母亲还有三弟在一处,不会注意到我的。”他话音里甚至有隐隐欢愉,为自己在这个团圆节日里能偷跑来看阿沅而感到欣悦。
阿沅的心却抽了下,程让说的就好像那三个人才是一家人,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她的心彻底软了下来,为他倒了杯热茶,推到他手边,手指轻触到他的手背,冰凉凉的。
“你在外边待了多久啊?”
“没多久。”程让喝了茶道,“我等你那两个侍女走了就进来了。”其实他也不觉得天冷,原本天光开阔,并未刮风,后来才慢慢飘了雪粒,北风也起了。
他看了眼窗棂,想像着这一方温暖小屋外的风雪,问道:“阿沅你是不是去过落梅山了?”
阿沅微诧,“我跟着我阿兄去的,你如何得知?”
室内烛光将他的眉眼映射得温柔,“前些日子得陛下诏,入禁宫时正遇大公主游赏归来,恍惚间听她与人说在落梅山遇见了林太守家的姑娘。”
他语气沉重了两分,“大公主得陛下宠爱,传言她喜怒无常,你切莫招惹于她。”
阿沅脸上的温和随着他的话而渐失,皇家人果然心思复杂。她突然想起九月重阳前后,她央阿兄酿菊花酒时,问他酿酒的手艺从何处学来,阿兄说是师从于宫中御厨。然后画面一转,她到了落梅山上,鼻尖嗅到熟悉的青梅酒味。
原来她以为的萍水相逢不过是公主的刻意安排,公主早知她是林家姑娘。
程让的手盖在了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阿沅你别担心,传言不可尽信,也许大公主其人温和守礼,传言误矣。”
阿沅对他笑笑,她并非惧怕传言,只是堪堪得知阿兄与公主的隐秘往事,有些惊讶罢了。
大公主的事在她脑海里转了会儿,她很容易就想起了另外一位公主。她突然指着不远处架子上的琉璃宝瓶问他:“你觉得那瓶子好看么?”
程让扫了一眼,他对这些摆件向来没什么鉴别美丑的感觉,不过阿沅的东西,他看着都觉不错。他点点头道:“挺好看的。”
阿沅笑得温柔:“是四公主赏赐与我的呢。”她在赏赐一词上顿了下。
程让背上一寒,直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心念急转间,他迅速从衣襟里掏出个锦囊,“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阿沅接过,将锦囊系带解开,将里面东西倒在桌上。十二个木雕生肖咕噜噜滚出来,每个才她拇指大,十分精巧。
她开心道:“你从哪儿买的呀?”她向来喜欢这些小东西,拿起一只圆滚滚的小猪仔细看,这工艺着实巧妙。
程让目光温和,淡然道:“我自己做的。”嘴角处却已上扬。
阿沅不敢置信,难道当今豪门公子在闲暇之余都喜欢发展点副业么?她阿兄一手酿酒技艺丝毫不逊色于专业酒师,程让这一手木雕手艺看起来也不亚于巧手匠人。
她一个个看过去,看到生肖虎时微讶,“这只老虎为何比其他的大上一圈?”
程让咳了声,颇不好意思道:“手艺生疏,没测好大小。”
阿沅似笑非笑,放过了他的小心思。
他待了差不多两刻钟,心知再不能待下去了。等阿沅将那十二个小玩意儿一一归置在架子上,他忽然道:“阿沅,年后我可能不能待在京城了。”
阿沅骤然转身,目光灼灼,“你要去哪里?”
程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陛下欲派我阿父去往岭南,收复八郡。”
八郡在穆国建国初还是穆国的领土,但开国时国力微弱,太|祖皇帝就将一些边境之地赠与周遭之国以求互不侵犯,八郡是其一,被划作南边姜国之地。
阿沅目瞪口呆,穆国这是要对姜国开战?
自古领土争端就非一时小事,陛下这时候突然做了收复的决定,也不知是不是打算与姜国交恶。
作者有话要说: 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那死难死难的作业终于做完了!
第34章
年初万象新,岭南事必行。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陛下一连发了十多道旨意,任免了多位官员,林尚也在其中,他正式成为光禄卿。官员任免不稀奇,每年都会来这么一遭。
稀奇的是,陛下终于封王了。
大皇子封为秦王,封地是清州;二皇子封为梁王,封地是越州;三皇子封为晋王,封地最远,在岭南州。最后还剩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四皇子还留在京中。
陛下不仅封了王,还给了封地。这是将几位皇子都“赶”出了京城?朝臣目光有些隐晦,暗暗比较了下三块封地,最后在心里同情了下三皇子。哦,不对,是晋王,像是被流放的晋王。
比较完几位新上任的王爷,朝臣终于想起还有一位小皇子。十一岁也算是半个大人了,难道这才是陛下属意的储君?
众人心思各异,最终神色归于平静,天家事不可妄言。
听了这几道旨意之后,阿沅这才明白自家阿父为何调职,感情是皇帝为了自己儿子腾位置。清、越、岭南三州太守都换了新任,保证他们衷心辅佐几位亲王统领封地。
虽然程让稍微透露了一点陛下的意思,但这场战争却不是一下能打起来的。因此明面上程将军只是作为边将,将会跟着新封的晋王去驻守岭南州,跟以前他在清州时的职务差不多。
在去往岭南之前,程家和林家定下了程让和阿沅的婚期。虽说他们俩定亲也将近一年了,可现在谈婚期却还是有些早。阿沅才十四,女子至少十五及笄之后方可出嫁。
可程让心焦,总觉得迟则生变。他心里明白因兄嫂的遭遇,徐氏对他一直不太满意,甚至于退婚的念头都起了三五次。阿沅以为他不知晓,可他却一直看在眼里。
他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改变徐氏的印象,但,前路渺茫,毫无头绪。随军征战是他能达目标的最快途径,却也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就是阴阳相隔。
他需要保障,即使惹了未来丈母娘的厌恶也在所不惜。
婚期定在明年十一月,今年年初到次年年末,还有不到两年时间。程让满意了,两年说长不长,他等得起,最重要的是,徐氏也能接受。
阿沅心情颇复杂,婚期就这么定了?然而程让却要在他们定下婚期以后去上战场,听着就像是以悲剧结尾的小说开头。
目前,小说还未开篇。
少年半愧疚半心虚地蹲在地上——拔草,阿沅想在院子里种一些草药,原来的花圃便被清理了出来。
“阿沅你看这样行吗?”他拔完草又拿小锄头翻松了土壤,再挖几个坑就可以把药草栽下去了。
阿沅踱步过去,像老学究一样背着手围着花圃转了转,点点头道:“还行吧,你再去打点水来。”
“好嘞——”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掠出院门,没一会儿,提着桶水回来,“这些够不够?”
期间林潮经过,进来看了一眼,心里啧啧出声,他妹妹真的很会支使人干活。上次明明是她要埋酒,结果活儿都是他干的;这次也是她要种草药,结果活儿全是阿让干的。
他摇摇头,叫住程让道:“阿让你歇一歇,剩下的让花匠去干……”
程让闻言迟疑地看向阿沅,小姑娘对他笑了笑,眼睛眯起来,看不清眼色。他有点犹豫,阿沅的笑是真心的还是在威胁他?
毕竟她上次也是这么笑着说四公主赏赐给她一尊宝瓶的,明明很生气,却笑得渗人。
迟疑间阿沅道:“阿兄你稍坐会儿,我去膳房端点点心来。”
等她走后,林潮看程让一双眼睛还吊在自家妹妹的背影上,不由无语:“阿沅一会就回来了。”
想了想,因那几丝被支使干活的同病相怜感,他又道:“你别老惯着她。”小心惯得她以后爬你头上去。
程让先是轻笑,转而神色又正经了几分,“渡远兄可是有事?”
林潮咳了声,没想到自己心事已经被少年看出来了,只好厚着脸皮问:“我听说你要跟着程伯父去岭南?”
“是有这个打算。”
“那能不能带上我?”
两相沉默,面对着跟阿沅有一丢丢相似的脸,程让到底没狠下心来,“这可能要问问我阿父。”
“多谢。”林潮勾住他肩膀,哥俩好一样,“就算跟着行军也行,我保证不拖后腿!”
程让皱眉,心里想不明白一个文士为何要跟着行伍走?他索性问道:“为何如此?”
林潮长叹一声,半真半假道:“从前总拘泥于官署,每日在阿父手下做事,累得慌。如今阿父迁了新职,我正好去各地走走。穆国山水奇绝,若不能一饱眼福,总觉得是生平憾事。”
可也不用一下子从京城跑到岭南去吧?岭南州属于边陲之地,交通不便,地广人稀,自然风光确实奇峭,可就是人迹罕至。
程让在脑袋里开始翻这些日子看过的岭南地理志,想了会儿,提醒他道:“岭南天气潮热,山野之地还有瘴气横行。渡远兄若是想游赏山水,倒不如挑个适宜之地。”
林潮也想过这问题,最后还是打算忍了,“实不相瞒,我对八郡慕名已久,可惜那是姜国属地,不好越境,只能去离八郡最近的岭南看看了。”
程让还没发表疑问,一道轻盈女声插话道:“阿兄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志向?我可要去和阿父好好聊聊。”
两人回头就看见端着糕点笑盈盈的姑娘,旁边的侍女察觉到这古怪的气氛都不敢说话。
阿沅将糕点放在院里石桌上,又让人上了壶新沏的茶,“阿兄怎么不说了?是不能让阿沅听见么?”
林潮赔笑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我也就是想想,阿沅你可别多话。”又东扯西扯说了两句,他赶紧遁走,留程让在后头面对隐怒的妹妹。
程让:……这未来大舅兄就是来坑他的吧?
“阿沅……”
“我阿兄跟你说什么了?”
程让权衡了一下,阿沅显然更重要,他毫不犹豫地把刚刚说的全复述了一遍。阿沅听了冷哼两声,随口道:“他有本事自己去啊,缠着你问算什么。”
不久,阿沅就听说她大哥去向晋王自荐,然后成了晋王府的僚属,不日就将随晋王前往岭南州的封地。
果真是有本事,阿沅捏碎了一整块糕点。
林潮这事一出来,林家气氛直接降至冰点,最明显的对比是程让在林家的地位显着提升,以至于可以自由出入,仿佛已经是林家人了。
阿沅消沉了几日,寻了个好日子跟着阿娘去城外有名的南华寺求平安符。程让此行若真为了八郡而去,受伤就是在所难免,她可不想自己隔三差五就吐血。她越想越忧心忡忡,程让是血厚,她可不是啊。
求了平安之后,徐氏又去给自己儿子求姻缘了,阿沅就坐在一旁坐着等。
“施主与我佛有缘。”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回过头去——是千门寺的那个说她“福泽绵厚,逢凶化吉”的老和尚。
阿沅瞳孔微缩,惊疑不定,她平生只进过寺院两次,竟碰上同一个老和尚。她站起身来,回了个合十礼,“大师有礼。”
“贫僧法号静心。”老和尚微微一笑,“千门寺一别,施主气色渐好,看来是别有机缘。”
阿沅:……听不懂。
“不过施主命里有劫,该好好化解才是。”老和尚语气悲悯,眼神却是平静无波,如一汪深潭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