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涅:“是的。不过,我也认出他来了。”
卡夫卡:“所以,那个小男孩对你展开追求了吗?”
当作家猛一下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雪涅左脚绊到了右脚,险些就这样摔下去。但这位在林雪涅看来都可以被她一拳就撂倒的作家当然不会像那个绿眼睛的男孩一样,在这样的时候立刻向前一步而后转身,挡在她的身前让她不会就这样向前摔去。
弗兰茨·卡夫卡似乎被吓了一跳,却也仅是如此。但还好,还好林雪涅的身手其实足够敏捷,并且身体的协调性也不错。她在被自己绊到之后似乎崴了一下,但在一个很大的动作后就很快调整了过来。
绿眼睛男孩的那间阁楼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所以一直到卡夫卡把她送到阁楼的楼下,林雪涅都没有想到她应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只是在进楼的通道前很郑重面对卡夫卡地站定。
“我到了。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说着,林雪涅向着对方做出了再见的手势。
“我也是。”
如果对那个人不再心存念想,经年之后再见到彼此就不会感到紧张。当作家对眼前的这个女孩说出“我也是”的时候,他甚至还对女孩露出了他并不多见的笑容,并且还当着林雪涅的面,说起了并没有在先前就被他写在了信纸上的赞美。
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一点都没有变。今天的您看起来就像是我第一次见您时的样子。”
而林雪涅则告诉作家:“你看起来就更成熟英俊了。”
说着,林雪涅很快做出“嘘声”的手势,让卡夫卡先别急着否定她的这句评价,而后说道:“别对我说羞愧,别说那样的词。因为我对你的赞美是真心的。”
说着,两人就互道晚安。
当林雪涅走上楼,用钥匙打开房门,并再次回到那间卧室抱起她的那本曲谱时,午夜的钟声就再度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城市中响起。而后,她就再一次地回到了2019年,回到了属于她的那间小阁楼。
可这只是她第一次在午夜的钟声响起时从属于绿眼睛男孩的阁楼回到属于她的小阁楼。
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她每天都会在午夜到来的时候从现代的布拉格回到旧日里的布拉格,又在度过一整个白天后,在午夜再次到来的时候再次从旧日里的布拉格回到现代的布拉格。
除了这种情况出现的第一次之外,之后的每一次她都能算得上是有所准备。
有时她会在午夜到来之前抓住她还没看完的课外扩展书籍以及她的长笛。有时她会在去到旧日布拉格的时候带上她才买回家的新鲜花束以及足够她吃一天的食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带上了她才在布拉格的新城里买的一把不好也不坏的大提琴,并真的开始在那里练习大提琴。
可是小艾伯赫特只教过她该怎么按琴弦,却没有教她用琴弓来拉动琴弦的手法,因此第一次真正拉起大提琴的林雪涅发现这和她想的根本就很不一样,嘎吱嘎吱的简直不是在演奏乐曲,而是在有音调地锯木头。
当林雪涅的脑袋里出现这样的念头时,她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给逗笑了。
但是笑过之后,她又会觉得有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也会不错。起码……这里不会变得太过安静,静得让人无法不去想起这间屋子的主人。
有时候,她会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午夜的到来?抑或是注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但有一件事是她能够肯定的,那就是……她并非在这里无所事事,而是真的在等待着什么。
当时间以这样一种方式缓慢流逝的时候,她会很想和什么人去诉说些什么。可她又是真的不想去很有可能会堵到“最最亲爱的弗兰茨”的那家素菜馆,和那位敏感又聪明的博士去说一些很可能会泄露她很多秘密的心事。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又一天后,她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想念那个绿眼睛的男孩。
有好几次她甚至已经拿起了笔,也在信纸的第一行写下了对方的名字。但她终于还是没有给“住在德累斯顿的格罗伊茨先生”寄出她的第二封信。
…………
“雪涅,雪涅?你在听我说话吗?”
“什么?”
“我说,你能再给我拿两罐你右手边的奶酪吗?”
有着一头略显毛躁的金色卷发的女孩对自己身边的亚裔女孩这样说道。这正是林雪涅的朋友海莲娜。此时,两人正在一起逛超市。那并不是为林雪涅进行采购,而是为会留在这里过圣诞节的海莲娜进行采购。
作为海莲娜的好友,林雪涅被这个捷克女孩拖来陪她采购,并且也负责在待会儿帮着她一起拎着食物去车库,再把食物拎上楼。
当然,在超市里的时候,林雪涅也要负责帮着海莲娜拿这个拿那个,然后顺便把推车的任务也一并给负责了!
海莲娜:“这种新出的咸味黄油焦糖酱口味的蛋糕看起来好像不错?还是我应该拿一盒树莓味的布丁?”
林雪涅:“我觉得这种需要在烤箱里加热一下的巧克力软心蛋糕也很不错啊。唔……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两种一起买下来?”
在林雪涅给出了这个说了等于没说,又或者根本不是心理学系理性少女海莲娜想要听到的答案之后,海莲娜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林雪涅,而后把树莓布丁给放了回去,把咸味黄油焦糖酱蛋糕放进了她的购物车里。
“我已经买了树莓口味的酸奶了,六罐。再买树莓口味的布丁就太重复了。”
这样的反应和回答让林雪涅感到很受伤害,她不禁抗议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对此,海莲娜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因为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有和我一样的看法,那会让我感到很欣慰。”
不等林雪涅再一次地提出抗议,海莲娜的手机铃音就响了起来。于是她很快接起电话,却是才说了没几句话就提高了声音,并十分不满地说道:
“您让我现在就过来帮您找一份诊疗记录?您是在和我开玩笑吗,教授?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您没有理由让我在休假的时候也为您时时待命。不不,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如果现在我在挂了电话之后很快就来您的咨询室,为您来完成我本不应该在今天做的工作,那您同样也就可以在平安夜的晚上以同样的理由要求我来为您工作。”
听到这里,林雪涅只是撅了噘嘴,把她看上的巧克力软心蛋糕也放到购物车里,然后默默推着车去到收银台。
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位友人不论在接起电话的时候如何冷漠抗议,如何据理力争,不出五分钟她还是会被自己的那位心理学导师说服,并且心甘情愿地在不该她工作的时候去到对方的咨询室。
为什么林雪涅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肯定?
这当然是因为……同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回了。
论如何在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面前坚守原则这门课,海莲娜一定是挂了科的。林雪涅笃定她急需交费重修。
五分钟后……
海莲娜:“雪涅,我们需要先去一趟伯洛赫教授的咨询室,然后再回家。”
第43章 书写的力量
二十五分钟后, 先前还在超市里进行采购的海莲娜就带着林雪涅一起驱车赶到了伯洛赫教授的心理咨询室。
“有一位已经三年没来的访客和我预约了明天上午的时间, 然后我刚才发现我已经找不到当时给他建的诊疗笔记档案了。”
面对憋着一口气,在晚饭后的采购中途被自己喊过来的学生, 心理医生伯洛赫先生只是声音轻柔地先对海莲娜解释了一下这么着急喊她过来的原因, 而后又才是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安抚, 就让海莲娜好好地去替他找那份诊疗笔记了!
整个过程让总是会被海莲娜牵着鼻子走的林雪涅简直目瞪口呆, 更让她感慨起这可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直到海莲娜又在那一堆堆的资料里替自己的导师找寻起他今晚之前就要看过一遍的诊疗笔记,对方也注意到了跟着海莲娜一起来到了这里的林雪涅。
“雪涅小姐?”
“是的,是我。”
没想到一年多没见对方居然还记得自己,林雪涅在惊讶之余也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这位曾很想把林雪涅的癔症案例写进自己论文里的心理医生则显然不会只是记得她的名字。他很仔细地观察起了林雪涅,而后带着一些不确定地说道:
“你看起来……似乎被什么困扰着?”
“我……”
被对方只是这么看一看就问出了这样的话语, 这让林雪涅感到其实有些尴尬。但还不等她开口,那边正在一堆文件和笔记中翻找,还要一边翻找一边整理的海莲娜就已经用被提高了的音量说道:
“您能再和我说一遍那名访客的名字吗, 教授?他叫拉迪亚夫斯基?”
“是拉蒂斯拉夫。”
伯洛赫教授又对海莲娜说了一遍那名访客的名字。然后就把视线转回到了林雪涅的身上:“请原谅,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我的确……被一些事困扰着。”生怕对方又要对自己说出诸如一次150欧,或者是“你愿不愿意让我在论文里详细叙述你的癔症案例”之类的话语, 最近才买了一把大提琴,还要准备圣诞假期的林雪涅连忙在那之后说道:“是一些感情上的问题。”
也不知道伯洛赫教授是否真的没有听出林雪涅话中的隐瞒, 他只是在林雪涅说出了那样的答案之后很友善地对林雪涅笑了笑,并说道:“看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我帮忙解决的问题?”
“唔……也许只是现在不需要。”并没有把话说死的林雪涅在想了想之后给出了对方一个这样的回答。
闻言,伯洛赫教授并没有向林雪涅推荐起自己,而是说道:“有些事, 有些烦恼如果你不想和你的朋友分享,或者是不愿意说出口,那你可以试着写下来。”
林雪涅:“写下来……?”
伯洛赫:“是的,只是写下来给自己看,然后你可以保留它,阅读它,或者是烧毁它。书写能让你的内心变得平静,它也能帮你弄清楚许多你没能想明白的事。也许这正是你需要的。”
当伯洛赫教授说到这里的时候,正在替他翻找以及整理诊疗笔记的海莲娜已经发出声音,并说道:“找到了!教授,您把这份笔记放到了前年的诊疗笔记里去了,所以您如果再往前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找得到的。您为什么不找个时间把这些都录入到电脑里?”
听到海莲娜所说出的话,伯洛赫教授连忙对林雪涅说了一句“失陪”,然后就要向着海莲娜走去。但是林雪涅却是在那之前叫住了他。
“教授,请等一等。”
这下,不光心理医生伯洛赫教授看向了她,就连刚刚翻出了那份诊疗笔记的海莲娜也看向了她。林雪涅看看伯洛赫教授,又看了看海莲娜,而后说道:
“我只是想对您说……谢谢。”
“不客气。”
心理医生伯洛赫教授在这个时候已经看出了林雪涅的困扰绝对不止她所说的“感情问题”,但他却并没有试图就此继续和林雪涅聊上几句。他只是用轻松的语调对林雪涅说了一句看似全然不相关的,夸赞的话语:“你的捷克语已经说得比去年的时候要好很多了。”
说完,伯洛赫教授还对林雪涅笑了笑。于是林雪涅也对他笑了起来。
替自己的导师完成了任务的海莲娜很快就被放回家去了,而林雪涅也和她一起,用在超市采购的那些食物做了一顿晚餐。因为林雪涅在心理咨询室的表现而猜到了些什么的海莲娜似乎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林雪涅却是在晚餐过后很着急地帮着好友把碗、刀叉和盘子给洗了,而后就提出她想要早些回去的意愿了。
“昨天我没等到他。但我觉得伯洛赫教授说的办法很有趣。所以我……想早点回去,写一点东西下来。”
这是林雪涅在向自己的好友告别之前说出的话语。
一个半小时候,她在回到自己的阁楼后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很符合那个年代潮流的白色古典睡裙,又给自己披上了一条咖啡色的厚实毯子。她把在1926年的一天里外出时需要穿的衣服就放在自己写字台边的脚踏上,也给自己煮上了一壶咖啡。而绿眼睛的男孩交与她保管的钥匙则已经被她当做项链挂在了脖子上。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开始在冬日中温暖的屋子里写作。
【当那种癔症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告诉海莲娜,这是幸福的癔症。确实,它在最初的时候带给了我许多意想不到的,巨大的喜悦。伯洛赫先生则告诉我,如果我并没有被这样奇妙的癔症所困扰,那我当然可以选择不被治愈。可现在,我感到困扰了,我感到困扰,可如果被治愈的结果是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臆想中的景象以及臆想中的人,那我依旧不愿意被治愈。】
【在艾伯赫特才来到布拉格的时候,我就问他,‘你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当他的脸上露出疑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只是觉得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其实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只存在我臆想中的,在战火中度过了童年,却依旧有着纯净笑容的,坚强而执着的小男孩。】
【有很多次,我都想要在和他一起走过查理大桥的时候告诉他,‘知道吗,我曾从这里救起过你’。可是我不能,因为那是我强加在他身上的,只存于我心中的一段臆想。没有人知道我多希望他就是那个小男孩。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有多渴望它可以成为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的过去。】
【我曾不止一次想要在和艾伯赫特独处的时候向他坦白,我想要和他分享我的“癔症”,分享一切。可海莲娜却极力阻止。她说,‘你一定会吓坏他的,说不定你还会吓跑他。’但我不可能只是用隐瞒来“隐瞒”,很多时候,我会需要用上谎言。】
当午夜时分再次到来,坐在写字桌前书写那些的女孩抱起她早已准备好了,要带去1926年的那些东西。而后,周围变得很暗很暗,只余那柔和的,暖色的灯光从门口朦胧地照射进来。
然后她才发现,她上一次离开这里的时候,竟是忘了关上客厅里的灯。
但是没关系。把那些东西放到了床边地板上的林雪涅走向客厅,并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看清挂钟上的时间。它刚好指向十二点零二分,而卧室壁炉里还带着些许火星的木柴则依旧带给这间屋子冬日里的温暖。
这就是林雪涅上一次离开时的时间。
于是她坐到床上,靠着床头,她打开台灯后,她继续写……
【当长大了的小艾伯赫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能听到我心跳的巨大声响。我感到我的心仿佛被蝴蝶的翅膀扑闪了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应该是心动的感觉,而且前所未有的强大。】
【我一直以为,我爱上的是一个人。是同一个人在我内心的不同表达。】
【可他们真的是吗?】
【就是在这一刻,我很想他,很想念他。我想念那个会用“您”来称呼我,用最专注的目光看着我的艾伯赫特。我想再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我很想他。】
【可是我不能。哪怕……这只是我的臆想空间。】
在属于1926年的布拉格,这个女孩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把她写下的那些似乎毫无章法的混乱思绪又读了一遍。而后,她把那些写满了字句的手稿放进壁炉里,她就这样看着又被她燃起的炉火,看着那些白色的纸张上蔓延起柔软而浪漫的火焰……
又是一天后,在2019年圣诞节前的一个早晨,林雪涅带着她的拖杆箱,走向那辆已经等在楼下的出租车。当出租车的司机走下车,并帮林雪涅把她的拖杆箱放进后备箱的时候,林雪涅又转头看了一眼这栋与近一个世纪以前相比,在外观上并没有太大变化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