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她之所以愿意为赵絮所用,主要是因她在如今的处境下很难有别的出路,而赵絮给的这个差事恰好能使她的长才有所施展,且又不违背她的本心罢了。
她原本并不是非要担这职不可。
可就像白韶蓉说的,这种关乎一个人前程命运的事,该有一个公平坦荡的模样。
这回的事,她虽不会惹是生非,却也绝不会老实吃闷亏。
见她有了自己的主意,贺征便也不再坚持强出头,只道让她不必无谓退让,记着背后有他可以靠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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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以掌托腮,歪着脑袋思索片刻后,朝贺征飞了个怪里怪气的媚眼儿:“征哥。”
“嗯?”贺征周身猝不及防地一颤,耳尖再度烫红。
“你先前急着往外跑,是打算做什么去?”沐青霜憋笑,一本正经地问道,“总不会是要去跟吏部的人讲道理吧?”
那些人既已打定主选边站,这事不过就是利益攸关、各为其主,显然没什么道理可讲。所以她很好奇贺征方才是打算如何解决这事的。
贺征淡垂眼帘,遮去俊朗眉目间的戾气:“他们能选边站,我也能。”
自武德帝赵诚铭登基以来,总共就封了两位柱国大将军: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以及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
这两人分权遥领各州军府,可谓实权在握,除了武德帝之外,谁也无法轻易辖制他们。
而钟离瑛老将军年事已高,武德帝原就希望她能颐养天年,加之如今她又病着,这遥领各州军府的大权实质上根本就在贺征一个人手里。说他如今是权倾朝野都不为过。
不过贺征不是张狂性子,也不与谁拉帮结派,大致上总秉着公心做事,即便是对沐家的种种维护也都有分寸,从不轻易将自己搅和到哪个殿下的阵营里去,这也是武德帝格外信任他的根源之一。
同时,也因为他位高权重又立场不明,朝中各方对他多有忌惮,不愿得罪了他将他推向别的对立方,这才一直与他相安无事,让他能得个清静安稳。
“这一仗,我自己打,”沐青霜嗔瞪他一记,“若你贸然站出来,往后可没个安生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不值当。”
贺征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不管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都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这点小事打乱他的步调。
贺征有他的志向与抱负,绝不会喜欢将精力耗在这种朝堂争斗中。
贺征瞥了她一眼,垂眸望着桌面,轻声道:“与你有关的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值不值,只有愿不愿。”而他是愿意的。
“逮着机会就来诉衷肠哪?”沐青霜脸上烫红,笑得眯起了眼:“好啦,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不过这事你别插手,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让沐都督消气吧。”
一提到那个别扭闹气的沐都督,贺征立刻头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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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沐青演回来得比平常迟了些,他到家时贺征已经离开了。
沐青霜大致对他说了今日白韶蓉来过的事,又说了自己决定等着看看赵絮那头的动向再做应对,也不打算让父亲知道这事,以免老人家自责。
这毕竟是沐青霜自己的事,既她有了主意,沐青演也不多做主张,由得她自行应对。
“不过说起这白家姑娘,”沐青演神情复杂,“散值前我就听几个同僚在嘀咕,她似乎逃家了。”
沐青霜想起白韶蓉红肿的左脸,顿时愧疚不已:“她莫不是为着我这事与她爹争执才挨的打?她好像是说过一句要赶着出京……这是被我的事连累得有家归不得了?”
“你这事只是一个由头,”沐青演略凑近她些,小声道,“传言白家有意让她嫁给甘陵郡王,若事情属实,只怕她出京是为着逃婚。”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大惊,“她家里人吃错药了?!”
赵旻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白家为什么要把娇娇养大的小女儿往火坑里推?
再说,上次小宴的事情之后,武德帝下令让赵旻在府中禁足半年,这事朝野皆知,白家总不能还以为储君之位能落到赵旻头上吧?
“那谁知道?虽说皇帝陛下看起来不像个昏君,可你别忘了咱们还有位皇后陛下,”沐青演颇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白家与皇后母家沾远亲,怕是从皇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准话。”
若要这么说,那白书衍是为了谁来打压沐青霜、扯赵絮后腿,就一目了然了。
“哎我就想不通,”沐青霜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赵絮赵旻都是皇后陛下亲生的,谁做储君对她来说不都一样么?她坑自己女儿做什么?”
这个问题,沐青演自然也是无解的。天知道皇后陛下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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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时,武德帝派了宣旨官到沐家,言道吏部对是否任用沐青霜一事有所疑虑,让沐青霜进内城于御前对答。
沐青霜不慌不忙地换了一身庄重武袍,带上一张精心裱好的锦帛卷轴,叮嘱向筠不要在沐武岱面前声张此事,便随宣旨官而去。
武德帝在勤政殿召见沐青霜的,贺征居然也在。
在场还有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吏部尚书、吏部考功司司业白书衍、国子学祭酒郭攀。
对这些人的在场,沐青霜并不觉得意外,可敬慧仪与纪君正两个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在,这就让她险些将眼珠子瞪落地了。
这俩人如今都领兵部侍郎的职衔,怎么看都与她这件事搭不上边,这时候不知明哲保身,跟着瞎搅和什么?!沐青霜偷瞪他俩好几下。
对她焦急指责的眼神,那俩人俱都假作没瞧见,给沐青霜怄得不行。
见礼过后,武德帝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是何偏向,只问在场其他人对是否任用沐青霜有何看法。
成王赵昂显然事不关己,中立得很:“按官员任用的各项律法条例,是否任用沐青霜为国子学武学典正,应当量才而论。”
说了跟没说一样。
郭攀则提了之前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上的种种,力证沐青霜可担此任。
白书衍义正辞严道:“当日在雁鸣山只不过是游戏玩乐,并不足以说明真正的才能。国子学开武科乃是前所未有之事,作为负责教授首批学子的武学典正,自该有真正过人之才方可服众。”
“当年在赫山讲武堂,沐青霜曾协助教头印从珂,为第二届学子做实战演练的磨刀石,于山林作战上颇有心得,此事臣可作证。”纪君正对武德帝执礼禀道。
敬慧仪也道:“臣亦可为证。赫山讲武堂两届学子都可作证。”
这两人的发言拉开了“御前口水战”的序幕,白书衍立刻将所有能想到的沐青霜的不足都掰扯了一遍。
白书衍很老道,在御前打口水仗早就不是一次两次,经验丰富得很。
眼见在场大多数人的立场似乎都偏向支持任用沐青霜,便立刻将矛头调转,集中攻击沐青霜领军的战绩与资历。
毕竟她从未真正入过军籍,无论她有过怎样辉煌的战绩,战史上都没有记载,通通给她打成空口无凭就对了。
他将这个作为切入点,显然正中武德帝心中的疑虑。
眼见武德帝有所动摇,赵絮神情微变,有些坐不住了。连贺征都不着痕迹地看了沐青霜一眼,显然是怕她应付不来。
沐青霜偷偷对贺征眨了眨眼。
昨晚她琢磨许久,料想白书衍可能会攻击这一点,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所谓金凤山数次大捷,向来都是沐家自说自话,根本从无旁证!”白书衍还在口若悬河,“既战史无载,那便不能作数!”
“沐青霜,你怎么说?”武德帝终于对沐青霜开了尊口。
沐青霜对他行了个礼:“陛下,请恕御前失仪之罪。我实在是……忍不了了!”
说着,她将紧握在手中的锦帛卷轴凌空一抖,照着白书衍正脸就砸了过去。
卷轴的另一端直击白书衍的鼻梁,力道之重之准,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同身受般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暗暗倒吸凉气。
两道猩红血迹从白书衍鼻孔滑出,他又痛又恼地涨红了脸,一手捂住鼻子,气极地指着沐青霜。
他与人打了半辈子口水仗,却从没有哪个对手是沐青霜这种“一言不合就上手”的野路子,这叫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沐青霜却根本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凛凛扬声:“白司业质疑我的能力,我可以不出声,但你非要说我沐家在金凤山打过的仗,只因战史无载便不作数,这我不能忍!”
那张长长的锦帛卷轴并非崭新,四围都起了磨损毛边,上头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满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这只是我领沐家暗部府兵五年中阵亡名单的一部分,若还此证还不够瓷实,白大人可提请此刻在利州的嘉阳郡主派人去循化一探沐家宗祠里那些灵位!若还不够,大可进金凤山看看那些英雄冢!”
沐青霜越说越怒,眼中泛起通红血丝,缓缓举步迫近白书衍:“前朝漠视利州,中原所有人都对金凤山背后的大患不闻不问,朝廷不给兵不给粮,沐家才不得不自行组建暗部府兵御敌固防。请告诉我,这‘战史无载,从未进入官军战斗序列’,究竟是谁的过错?!”
面对沐青霜的怒火,白书衍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捂着鼻子瞪着她,惊疑不定地连连退后。
因武德帝并未发话,在场众人与御前侍卫皆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你们中原人总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沐家暗部府兵几百年来从未食君之禄,却始终在忠君之事,捍卫疆界、保一方安宁!他们以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守住了金凤山,守住了利州,才让战乱时的中原人有了最后一处安宁的栖身之地。可他们到战死都不能被尊敬地说一句是‘阵亡殉国’,就因为战史无载、不在官军序列!白大人,我且问你,战史无载,这些人就还活着吗?你敢不敢对着这些名字一一唤过?若他们中有谁能活生生应你,那我就认我没有打过那些仗!”
白书衍见鬼似地将眼睛瞪得老大,被她这毫无章法的狂怒之气压制得发不出声。
“陛下明鉴,虽战史无载,但金凤山英雄冢里那些铮铮白骨,循化沐家宗祠里密密麻麻的灵位,都是明证。那些仗,我打过!国子学武学典正之职,我当得起!”
沐青霜转身直面武德帝,眸中有薄薄水光,明艳的面庞上全是傲气,姿仪挺拔似周身裹着烈烈气焰。
“有青山做证,日月为凭,沐青霜在金凤山领兵五年,即便遭遇前无粮草后无援军的绝境,也从无败绩!”
她再度看向白书衍,唇角轻扬,掷地有声:“若有人质疑我山地作战的经验资历,可领兵来战!”
谁也没有资格抹杀沐小将军的辉煌战绩,不服来战!打到服!
作者有话要说:一不小心写到刹不住车,搞了个大肥章qaq,等会儿给大家发迟到红包
第69章
今日被武德帝召到勤政殿来的所有人中,除沐青霜外,没有一个泛泛之辈,个个身居要职,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对许多事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譬如官居吏部考功司司业的白书衍,譬如吏部尚书肖栋,甚或武德帝赵诚铭,哪一个不是世事洞明的老狐狸?
从前利州与中原朝廷之间的隔阂由来、沐家明暗两部府兵的成因,包括沐青霜方才所言的种种壮烈与艰难,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平地惊雷的秘辛。
以他们的年纪与阅历,沐青霜知道的,他们不会不知道;甚至沐青霜不知道的,他们也能如数家珍。
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只不过各在其位,各有各的利益盘算,便不肯轻易去谈那些浅白至极的公平道义,凡事多拣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去与人博弈,力求置换出一个能最大限度保障自身阵营利益的局面罢了。
在赵絮筹谋中,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段微生四人对国子学武学讲堂来说是环环相扣的基石,不管他们中的哪个突然被踢出局,对赵絮的谋划都会造成同样的影响,白书衍想要在这件事上扯赵絮后腿,按常理来说该选出身贫寒的林秋霞来拿捏,才更容易彻底掌控局面。
可林秋霞毕竟是在江阳关大捷中立过功的将领,即便如今已不在军籍,但昭昭功业战史有载,她因此战断了一臂也是有目共睹,若她当真闹起来,不必惊动圣驾,民众的口水就能将白书衍淹死。
而慕映琏背后是执金吾慕随,段微生背后是大学士段庚壬,这两人分量不轻,在储位之事上态度又颇为中立,白书衍自然不敢轻易动这两人。
他无非就是仗着武德帝一直在致力于钳制并削减从前的各地豪强势力,再加上沐武岱的案子余波犹在,料想沐家会怕引发武德帝对沐家的猜忌,而不让沐青霜大肆张扬从前功绩,这才挑中沐青霜的。
可当沐青霜以坦荡无畏的锐气,倏然破开所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可能,将那些谁都明白,却故意避而不谈的东西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一切老谋深算的伎俩都再施展不开了。
有些时候,花俏技巧往往就是容易败于大开大合的直指核心。
这一场口水仗,沐青霜可算是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捂着鼻子的白书衍无话可说,其他人也尽皆默然,全都无声望着武德帝,等待他做出最终的裁度。
武德帝看了看狼狈的白书衍,扭头对身旁的近侍吩咐了什么,那近侍躬身退下。
未几,近侍去而复返,带来一名太医官替白书衍探看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