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璃华已走到跟前,大大方方向宋昀行了一礼,又向十一行了一礼,笑道:“因为姐姐的事,阿昀提心吊胆这么些日子,如今总算可以放心了!”
十一见二人言谈举止,便知他们交往颇深,轻笑道:“皇上费心,恐怕谢大小.姐也难免忧心。皇上能这么快寻到我,只怕谢大小.姐居功不浅!”
谢璃华坦然道:“此事原是舅父做得糊涂。阿昀并不是那等浮浅的男儿,他以为那样对你,便能令阿昀舍弃或忘情,着实看走了眼。”
“哦!”十一将手臂枕到脑后,饶有兴趣地听着,“于是,你也不怕你舅父责怪,帮着皇上放出了我?”
谢璃华道:“也未必十分生气。他原就没打算一直没关着姐姐。”
她一双明眸似笑非笑,看向宋昀。
宋昀静默片刻,说道:“郡主,母后已与施相议妥,近月便会册璃华为后。”
一个说没打开算关着十一,一个说会册璃华为后。
这二者本该没什么关系,宋昀却如此自然地接了口。
虽是半吞半吐,真.相已呼之欲出。
十一将两人一瞥,早已心中雪亮,却抱着肩懒懒而笑,“所谓佳偶天成,无非如是。我先恭喜皇上、恭喜谢大小.姐了!”
宋昀仿佛被什么闷闷地刺了一下,有痛意从身体深处钻了出来,不锐利,却如藤蔓般迅速攀入四肢百骸,竟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苦楚难受,缚得他似乎快要透不过气。
他终温温地笑道:“多谢!”
十一又一笑,却牵到了面庞的伤处,便微微皱眉,将手往伤处掩了掩。
宋昀忙道:“伤处裂了么?需补上些伤药才可。”
他熟练地从旁边的案上取出一白玉盒儿,待要拧开时,又悄然掩住,向后唤道:“小糖。”
小糖却是先前在琼华园服侍十一的侍儿,忙应声前来,接过药盒为十一上药。
原来宋昀早已留神琼华园那些侍仆的动向,待救出十一,担心自己身边的宫人不肯尽心,也未必可靠,便先将小糖召入宫中贴身服侍着。
谢璃华瞧着那伤痕可怖的面庞,料得便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令她平复如初,想起先前她那等倾城绝色,也不由惋惜,叹道:“听闻厉奇人欲非礼你,被你活生生给阉了……既已出了这口气,何苦这样大的气性,把自己的脸给毁了?”
十一歪在枕上看她,“厉奇人和那些守卫是这样跟你们说的?”
谢璃华一怔,“不然又是怎样的?”
十一道:“厉奇人被阉了,不是还有那些守卫们?他们想毁我,我偏不让他
们如意!他们瞧着我一脸的血,居然吓得跑了,可见也没一个中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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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断,与君决绝(二)
她懒懒地笑,“当然,你舅父本就是窝里横的,满脑子的阴谋算计只用在争权夺利上,何尝有半分振兴大楚、收复故土的念头?说到底,他自己就算不得真男人,再无半点堂堂男子汉的骨气!燔”
谢璃华听她直接指摘舅父的不是,一时怔住。
待要为舅父辩驳几句时,十一望向她,目光里却显然蕴了温和的笑意,“谢大小.姐.爽朗聪颖,是非分明,他日正位中宫,便是大楚国母。这未来的大楚天下,也会由谢大小.姐的儿女承继。到时谢大小.姐愿意致力于舅父家的富贵权势,还是愿意大楚子孙兴盛、后世江山稳固,全在谢大小.姐一念之间!”
谢璃华所有想说的话语立时生生咽下。她转脸看向身畔年轻的帝王,目光灼亮许久,才扬唇笑道:“朝颜姐姐,你放心!”
十一便微笑,瞧着屋中闲人早已屏去,略略低了声音,说道:“若得如此,本郡主也愿重整三千凤卫,为皇上扫清道路,涤去尘霾!”
谢璃华嫣然一笑,“如此,咱们一言为定!窠”
宋昀只觉掌心一阵冷,一阵热,却第一次认真打量那位自己即将迎娶的中宫皇后,无故再不可能轻易休弃的妻子。
原来并不只俏.丽可人,也不只爽朗聪慧,尚有许多他不曾意识到、施铭远同样不曾意识到的见识和抱负。
而十一决断之快也令人诧异。她似乎没未经过太多犹豫,便接受了在她看来本该名不正言不顺的宋昀继位之事,并未因她与宋与泓自幼的深交便坚持扶立宋与泓。
谢璃华此时却更为十一惋惜,叹道:“姐姐,我真心不知舅父会这样待你。此事我晓得他是为我,他怕阿昀心心念念只在姐姐身上,疏忽了我,才想着要毁了姐姐。我知说再多如今也已无法挽回,只能全力寻找名医良药,尽量还姐姐一副花容月貌。还有姐姐所中蛊毒,我定会设法取来解药,才算不负姐姐这番心胸!”
十一笑道:“如此,多谢了!至于毁不毁的,倒也没那么严重。再怎样的花容月貌,倾国之姿,最后还不是鹤发苍颜,终归尘土?便是男女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去,我却也不甘心。素来只能是我嫖了男人,岂能让男人嫖了我?”
宋昀、谢璃华相视一眼,终于无言以对。
小糖上完药后侍立到一旁,却对自家郡主如此行径习以为常。
她自小.便被师父带出京城,教养得比男子还要骄傲刚硬,实在不能指望她能学会宫中要求的那什么温良恭俭让,否则她就不是一转头能把心爱的宁献太子晾一边喝西北风的朝颜郡主了……
这时,忽听得那边内侍故意放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小心翼翼地回禀:“启禀皇上,南安侯韩天遥求见!”
宋昀微微蹙眉,向十一道:“他已求见好几次了。我不知你心意如何,告诉他你尚在高烧中,不宜见客,不宜心生烦恼。不过他似乎一直不曾离去,始终在彰德门外候着。此时……应该是听说你已经醒了吧?”
十一便向那内侍道:“去问问他,是不是要见我。”
内侍应了,忙转身回去问,片刻即回,说道:“南安侯道,是。”
十一道:“告诉他,我不要他了。让他滚!”
内侍呆住,悄悄看向宋昀。
宋昀苦笑,沉吟道:“你去告诉南安侯,郡主病体未愈,不想见客,请南安侯改日再来吧!”
内侍连忙应了,正要去时,十一已喝道:“慢着!”
内侍只得顿住。
十一向小糖道:“方才我说什么,你还记得?”
小糖道:“记得。”
十一道:“你去转述给韩天遥听罢!”
小糖道:“是!”
论起琼华园当年声势,多少名门公子,包括宁献太子在内,吃了朝颜郡主闭门羹的不计其数,她的侍女们对这套早已轻车熟路,并不怕给谁没脸。
于是,片刻后,连他们在殿内,都能听到宫门外小糖清脆响亮的声音:“郡主说了,她不要你了,让你滚!”
当着殿外许多宫人的面,却比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还狠。
内侍惊得连连去拭额上的涔.涔汗水。
宋昀走到窗前,定睛看外面情形
。
却见韩天遥似也怔住,然后将目光投向这边,神色间并未见多少波澜,甚至连回答的声音都淡淡的,平静如水。
“知道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面色才渐渐转作惨白,转身踏下石阶。
一阶一阶,他似踏得很稳健,却不知怎的忽然间脚下踩了个空,顿时坐倒阶上,险些从那高高的台阶滚落下去。
附近小太监忙奔过去扶时,他已自己扶着汉白玉栏杆站起,摆手向小太监说了什么。
度其情形,应该在说自己没事。
随后再一步步离去时,倒也行得不疾不徐,瞧着依然稳健有力。
可不知怎的,那孤单而去的身影,愈高大,愈觉苍凉,竟似悬崖之畔凌空而立的一株孤松,虽枝干遒劲,却被四处卷来的旋风扑得针叶萧索,再不见岩岩高耸、直指云霄的傲气。
待韩天遥走得不见影踪时,宋昀才收回目光,却已捏了满掌的冷汗。
悄悄走回床边时,正见谢璃华向他摆手。
定睛一看,才发现十一安静地阖着双眼,竟已沉沉睡去。
睡去了,也许不是坏事。
总比她醒着跟他们要酒好。
最要命的是,好像谁也拒绝不了她,——哪怕明知她目前根本不宜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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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到外殿,才见小糖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
谢璃华笑道:“小糖,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
小糖奇道:“不这么赶走他,还待如何?当日郡主不待见宁献太子,都能令我们一盆水泼出去赶人,何况是他?郡主待见他,他才是南安侯;郡主不待见他了,他又算什么东西?何况他明明对不起咱们郡主在先,咱们又何必看他这副假惺惺的嘴脸?”
宋昀道:“假如他并不是假惺惺呢?假如郡主只是一时误会他呢?”
小糖道:“郡主不会弄错的。若郡主误会他,也只怪他自己做得不好,才叫咱们郡主误会。总之,都是他的错!”
宋昀苦笑,“嗯,郡主不会错的。可朕怎么觉得韩天遥有些可怜?”
小糖道:“当日宁献太子更可怜哩!大冬天的站在雪地里,郡主说不开门就不开门,由他冻着,还在里面跟济王殿下围着暖炉猜拳喝酒。”
宋昀依稀便有些了解,宋与询在察觉朝颜郡主真实心意后,为何诸多设计,务要拆散她和宋与泓的姻缘,甚至不念自小的手足之情对宋与泓种种算计。传说中,宁献太子优雅高蹈,但真实的宋与询根本做不到超脱男女情爱。一次次被冷落于远处看着心爱的女子与宋与泓亲近,想让他不恨也难。
宋与泓素来重情,最后居然动手将宋与询推落湖中,可见着实被逼得狠了。
但宋与询到底不算失败。纵然死去,朝颜郡主也已将他铭刻心头,今生今世,再不能释怀,再不肯放下。
而他呢?
他宋昀呢?
宋昀忽然打了个寒噤。
谢璃华问:“阿昀,怎么了?”
宋昀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见一见那个厉奇人,还有那几个想欺负郡主的人。”
谢璃华笑道:“他们最好已经在混战中丢了命。如果还活着,等朝颜姐姐复原,绝对饶不了他们,绝对会……生不如死。”
宋昀问:“需要等郡主复原吗?”
谢璃华怔了怔,“要舅父明着交人,只怕不太可能。他必定担心寒了部属的心。”
说到底,一切还是施铭远暗中主使;可施铭远主使此事,为的又是谢璃华。
不论从哪方面讲,谢璃华和宋昀都无法针对施铭远。但十一被人迫.害至此,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宋昀看向自己的手,依然洁白干净,不见血渍。
但他清亮如珠的眼眸,已转向静默的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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