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将最外面那件单衣脱了下来,盖在头上吸了一下头发上的雨水,然后又擦了擦木板上的湿气,折叠好铺在坐的木板上,这才坐下闭眼小憩。
这场雨下了一整晚,陆续进来的试子好多都是怨声载道,大部分人等坐到号房里的时候已经是冷的瑟瑟发抖,但是都被巡逻的士兵给压了下来,禁止试子大声喧哗。
这一夜基本没有几个人是可以休息好的,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等到终于分发试卷开考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这次会试可以早点结束。
天色依旧差的很,光线也不算明亮,外面的雨没有停,因为坐在狭窄的号房中,也没有什么活动量,昨夜好多人的衣服也被淋湿了,虽然吃了分发下来的早饭感觉身子回暖了一点,但是拿到卷子的时候好多人都感觉到脑袋昏沉,反应也比较慢。
会试的题目和乡试比起来大同小异,只是有些题目问的更深一点。第一场就考四道大题,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策论,最后再写一篇试帖诗即可。题目量看着不大,但是想要做好却是极难。
会试首场是重中之重,是所有考官作为重视的,甚至大部分的名次都按照首场来排,只有在几张卷子有所不确定的时候,才会拿后面的卷子再次进行评估。所以所有的试子都尽量克服各种外界的干扰,沉下心来去思索这卷子上的题目。
林清细心地审完题目之后,将答题纸细心折叠好放进考篮干燥处,只取第一题需要用的几张稿纸做题,等改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才将答题纸抽出来认真誊写下来。
一上午林清就做完了一道大题,等吃午饭的时候,林清就开始一边吃饭一边打腹稿准备后面的另一道四书题。这次考试的环境和天气都比较恶劣,虽然林清已经做好了他能做到的所有准备,但是他也说不好接下来两天会发生什么,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先考虑将题目都做完再讲。
这场会试,老天爷没有赏脸,比的除了文采和学识,更是身体素质和应变能力,若是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想要熬过这九天,难!
林清只要一沉浸到题海之中,就有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思绪中全都是如何破题、承题,如何将这个句子写的更加巧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增删七八次才能到他满意的程度。所以等终于写完第二题,准备誊写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右前方隔了几个位置的号房里传出来一阵大声惊呼:“啊!我的卷子!”
转眼间,就看到两张卷子从一个号房中飘了出来,外面此时雨是停了,但是地上满是泥水,这两张卷子一落地,就被沾污了,根本不能再用!
林清刚刚写字的时候,是感觉到有一阵大风刮过,但是当时林清手上正押着卷子,风也没有影响到他什么。谁知道那名考生却是转了个身想去装一碗水和的功夫,卷子就飞了出去!
“我的卷子!我的卷子!”那名考生听声音年纪也挺大的了,此刻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号,声音中凄厉,听着就让人不忍。
“考场之内,禁止呼号!”一名巡逻兵马上走上前来,把沾污的卷子收了起来,小跑交给外帘官,说了一下事情始末。
考试还有两天,现在通报上去应该能再发新的卷子下来,若是加快速度,也能完成这次考试的。但是那名试子却好像完全被击溃了所有的心理防线,整个人紧张到哆嗦,呜呜咽咽个不停,再也无心继续应对下面的题目。
林清定了定心神,不再去关注那边的事情,尽量去屏蔽耳边的噪音,继续誊写自己的文章。
十年寒窗苦,眼看着就要达成自己的目标了,如何又能因为自己的一步行差踏错而功亏一篑呢?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惊魂
蒋明瑞今年已经四十六岁, 考了四次会试,却都没有考中。如果这次还没有考中, 那么再延三年, 他到时候就要四十九岁了, 将近天命之年!这样的岁数,他还能过来考吗?不说别的, 就是他自己近年来也觉得自己开始健忘、脑子也不如年轻时候记忆力这么好,不过是拼着一口气想要考出个进士来!
蒋明瑞家中也算是小小的书香门第, 他的父亲是七品县令, 一辈子也就止步于县令。而他的弟弟蒋明珍却是而立之年就中了进士, 如今是正六品通判,是他父亲一辈子的骄傲。可是明明一开始的时候, 夫子们都说他的天资要比他弟弟好的多!原本蒋明瑞三十四岁考中举人,也是信心满满, 觉得会试自己必然可以顺利通过,取一个比他弟弟还高的名次, 若是能留任京城那是再好不过的。
可是谁知道,年年考, 年年不中!一般人考了三次会试还考不中的话, 也就去吏部递牌子等待选官,或者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乡间做个乡绅也无不可。可是蒋明瑞却好像中了邪一样, 立誓一定要考中进士, 超越蒋明珍, 这才担得起他在家中嫡长子的地位!
明明家中妻子已经劝了他好几次,让他不要再考了,可是他偏偏不听,这次还是冒着雨过来考试。可能年纪大了,又常年在家久坐不爱运动,这身体的抵抗力也大不如前。其实昨晚上进考场的时候,蒋明瑞已然觉得身子有点不适,等到了今早发卷子的时候,狠狠拧了几把自己的大腿,把腿上拧的一道道全是青紫色,脑子才清明过来,就连午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一口,就这样干熬着做了一天的题,到了快傍晚的时候才写完了两道大题。
蒋明瑞考试经验还是丰富的,知道在自己身体不适,考场环境恶劣的情况下,就要抢时间把题目先做完,切不可留到第三天,最好前两天就能把三天要做的题目全部做完。所以一整天脑子都处于高速运转和紧绷的状态,直到终于写完了两题,才觉得刚刚放下点心来。
可谁知道,不过是觉得口中干渴难忍,起身想要在考棚前打碗清水喝喝,就是那起身的一刹那,大风吹过,刚刚好把誊写好的两张卷子给吹到了地上!
当时蒋明瑞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没有办法做出反应,只能不断干嚎,被士兵呵斥之后,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尝试着提起笔想要写字,却手抖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刚刚那两道题到底答了什么,竟然什么都回想不出来!心里不断狂跳,冥冥中有个声音仿佛魔咒般在耳边响起:你就是考不中的!你就是比不上你弟弟!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林清他们身处的宇字号考房,前面有一个栅栏落锁,宇字号考房里一共有四十个号舍,一排二十个,两排考棚面对面而设,由四名巡逻官兵巡考,有时候也会有外帘监考官过来巡视。
刚刚因为蒋明瑞的事件,出去了两名官兵禀告此事,现在宇字号考棚里只剩下了两名官兵。这些官兵是昨夜子时就开始当值,要一直到今晚子时才能轮班休息,到了现在也是困顿的很,只要考棚里不闹出大事情,他们也懒得走动,一人立在一处,用眼睛监视着,听到那个蒋明瑞在那边呜呜咽咽的,也不作理会。
就在这时,蒋明瑞突然暴起,从自己的考棚里窜了出来,冲到对面一个年轻学子的考棚前,将他正在书写的卷子一把撕光,速度快的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然后撕完这个学子的卷子,又朝着隔壁另外一个学子处扑去,将那人的也撕掉了!
林清正在专心致志地誊抄卷子,听到旁边传来大动静,心里一怔,抬头一看就看到两边的两个官兵都朝着林清的方向奔来,林清心头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张脸突然凑到他这边,猛地朝他扑来!
刚刚林清感觉到不对头的时候,已经将笔放下,手放在卷子上,见那蒋明瑞双手要抢他的卷子,连忙整个人拿着卷子一个后仰,脑袋重重地砸到后面的墙壁上,但是此时也管不得那么多,连忙翻身坐起,见那人还要隔着木板扑过来,林清的腿从木板下面伸出去,狠狠朝那人的大腿踢了过去!
蒋明瑞原本就是凭着心头一股暴怒之气,才敢扑到别人面前撕卷子,他一天没进食了,身体也虚,此刻被林清踹到,人直接倒在里泥水里,被两个赶到的官兵狠狠压在地上!
蒋明瑞的脸贴在泥水上,满是脏污,嘴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蒋明珍,我要撕了你的卷子!我才应该是进士!我才应该是进士!哈哈哈!”这人竟然已经疯魔了!
刚刚蒋明瑞连撕了两个人的卷子,那两个试子如今也是跌坐在木板上,嚎哭不止,惨叫连连,周围考棚里的学子也都探出脑袋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清却顾及不到这么多,心脏狂跳着将卷子铺平,刚刚抓着卷子的时候,有些字可能还没干,自己抓的时候手劲也大,要是有哪边沾上了,那就
不幸中的万幸,林清看了看卷子上,没有沾污到什么,除了刚刚自己手指用力把卷子底部稍微弄到点褶皱,其他的都没什么。林清连忙用手指抚平褶皱的地方,准备今天晚上躺下休息的时候,将卷子用稿纸包起来,放在身下压一压,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林清这才把目光移向刚刚那个始作俑者,只见蒋明瑞脸色发白,头发散乱,口中满是胡言乱语,身上全是泥水脏污,哪里还有一点点读书人的风范!这是——疯了吗?
林清望着这样的蒋明瑞,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个时候,外帘监考官带着十几个士兵匆匆赶来,一来就马上命人将蒋明瑞绑了起来,寒声道:“扰乱考场,祸害其他考生,按律革去举人功名,杖四十,拖下去!”
说完,就又上来两名士兵,将人像拖麻袋一样给拖了下去。刚刚还窃窃私语、抬头张望的举子们立马不再出声,摊开卷子装作思考题目,耳朵却支棱着听外帘监考官这边的动静。
外帘官安抚了另外考卷被撕的两名学子,又马上命人送来了新的考卷,再次严厉声明了一下考场的规矩,这才离开。
自那场风波之后,宇字号考房又来了两名巡逻士兵,一共六人在巡逻,林清不知道是不是其他号舍里面也是增派到了六人,反正他们这边的试子如今格外小心,每一个人的试卷都是不错眼的。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只不过可能林清前世经历了太多次的考试,应考心态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将第一天的两道四书题完整答完后,就收拾好卷子,吃过已经半凉的晚饭,然后在狭小的考棚里原地踱步,以此来消食以及伸展一下久坐的身体。
这天很快也黑了下来,白天停了会儿雨,这会子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农人都说春雨贵如油,但是此刻对于正在考场上奋斗的学子来讲,却是让人头疼的很。尤其是夜里一下雨,又夹着冷风,一吹进考棚里那就是冷的让人瑟瑟发抖,再加上有时候还会带进雨丝,又会吹灭蜡烛,一到晚上简直无法再继续做题。
此刻的考场中,好多人干脆都是收起了卷子,蜷缩在考棚里闭目入睡,只有少部分人因为前面两道题答得不顺,只能在这个时候继续小心翼翼地答题,不敢写在正卷上,就在稿纸上先写好,以待明日誊抄。
大明初建的时候,那时每年会试还是在二月里,天气很冷,刚刚初立也没有太多银子修缮考棚,用的都是简易的木材搭建而成,每个考棚发一个可以生火的碳炉,当时屡屡发生火灾,最厉害的一次烧死了三十几名考生!因为这个,后来重新用砖瓦修建了号舍,舍弃了碳炉,改为三月春闱。
虽然号舍没有门,但是因为京城春秋季下雨少,如今的皇上也并不勤于政事,官员之间内斗的也厉害,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下雨天考生考试之艰难。毕竟再怎么样也不是大风大雨刮进考棚,偶有小雨那就只能让考生自求多福。
幸亏林清这么多年来一直有锻炼,这次穿的也多,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将自己白天脱下的四件单衣牢牢地裹在身上,这才感觉到没有那么冷。
只不过很多其他的考生就没这么幸运了,原本穿的厚的也不过四五件单衣,再加上进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淋湿,夜间一受风,更是一个透心凉。
无言的低气压笼罩在这个贡院的角角落落,这次的考试,众人都觉得不是一般的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