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石咏刚刚修过的那只自鸣钟“叮叮叮”地报起时来。康熙一抬手,看了看手中那只金壳儿怀表,点点头说:“修得还算准。”
康熙话音刚落,那自鸣钟报时的声响便也止歇。石咏至此方完全放下心来,看来他这只自鸣钟修得,音锤、止鸣杆都没毛病,目前走得还挺准。
康熙见已经到了寅正,便往自往炕上坐了,挥挥手让石咏与魏珠等人一并下去。石咏随着魏珠从康熙的书房里倒退着出来,身边魏珠与小徐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一时三人都出了乾清宫,魏珠扭脸看了看石咏,忍不住问:“石大人,您这是……头一回见驾?”
石咏点点头:“头一回!”
魏珠看看四下里,当即压低了声音道:“头回见驾,能镇定若斯的人并不多,恕咱家直言,石大人日后,许是前途无量的!”
石咏也低低地回过去:“魏副总管谬赞了!”
他这不是谦虚,是真的觉得魏珠高看了自己。他也知道,之所以能在康熙面前对答自如,是因为他身体里这个灵魂,根本就没有皇权至高的观念。眼前就算是位九五之尊,石咏也只当他是个年迈而孤独的老人,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对答。
不过,石咏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康熙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或是刚才这只自鸣钟他没修妥当,老皇帝一时发作起来,只怕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后怕的人不止他一个,魏珠在旁边也叹了口气,小心地嘱咐石咏:“石大人……今日之事,还请慎言。咱家与小徐,都承您的情!”
石咏赶紧点头:“这个自然!今日之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早先富达礼送了他“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他已经有一半儿没能做到,如何还敢将此事到处乱说?
魏珠看了看他,似乎又在试图辨识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随后,魏珠就将钥匙都交给了小徐,命小徐带着石咏,将此前所用的工具放还至造办处原处,再将门户重新一一锁好,假装这天夜里闹出的这桩自鸣钟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石咏却总有些预感,觉得这事儿绝难瞒住旁人。他几次出入隆宗门,侍卫们都有见到,总之纸里包不住火……
然而石咏却也没想到,天亮之后,造办处开门不久,这夜里发生的事儿,就已经有人知道了。
石咏的顶头上司王乐水差事繁忙,一来就交给石咏一大堆活计,看见石咏双眼微红,一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王乐水深有感触地说:“在宫中值夜,都是这副样子。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吃来吃去,就习惯了!”
石咏只能讪笑,内心暗道:谢谢您呐!
谁知刚开始忙碌,王乐水就已经被上司叫了去。石咏尚且浑浑噩噩,自管自举着账簿将王乐水交待的事情一一去做。没想到隔了不多时,王乐水就板着脸回来,对石咏大声说:“来,随我到东配殿去!”
石咏见王乐水板着脸,隐隐透着怒气,不知所以,却也只能跟着上司去了。还未进东配殿的小屋,王乐水已经大声训斥起来:“没有主官吩咐,这乾清宫的差事,你就敢擅自接么?”
石咏这才明白,这是“东窗事发”了。
他辩无可辩,毕竟他是个新人,又是头一回值夜,还不清楚造办处这边的规矩到底如何,听见顶头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唯唯诺诺地应了。
王乐水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大着嗓门儿,将石咏好生训了一顿,说要好好教教他规矩。东配殿外面本就人来人往,这下可好,造办处上上下下,这下可都知道石咏闯祸了,挨骂了。
石咏觉得他多少连累了王主事,唯唯诺诺点头之际,对王主事也存了些歉意。可是一抬头,却见王乐水望着他,双眼发亮。
王乐水将石咏好生数落了一顿,便站到小屋门口,四下里看看,然后放下门上挂着的皮棉帘子,转身进来,压低声音,带着激动的声音对石咏说:“你真的修了皇上书房里的自鸣钟?”
石咏:?!
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王乐水一脸的激动不已,伸手重重地拍在石咏的肩膀上,说:“你这真是,太……厉害了!”
“御前,御前的自鸣钟呐!”
说完,王乐水就背着双手,在石咏面前那方寸点儿大的空地上打转,难抑兴奋之情,转了少说有十几圈之后,又回到石咏跟前:“你说说,你是怎么会修这自鸣钟的?”
石咏少不得又用当初哄骗贾琏的那一招来搪塞,只不过又添了点儿细节,只说他家在“搬家前”,隔壁街坊之中有一家是来自广州的匠人,会修这自鸣钟。他以前曾经死乞白赖地赖在人家铺子里看过完整过程,而这次皇上那只自鸣钟,出的毛病正好是他晓得的,这才误打误撞,将以前偶然学会的技艺用上了。
王乐水听了石咏所说,竟没生半点怀疑。
毕竟广州是南方最大的商埠,欧罗巴的商船跨海而来,多是在广州卸货。因此广州贸易兴盛,这等舶来之物极多,手工业也连带发展起来。如今全国上下,能修理、甚至是能制造这种精巧自鸣钟的,就要数来自广州的匠人了。
王乐水听了,颇有些望洋兴叹的意思,感慨了半天,怨自己怎么没这种运气,邻居里出个高手匠人的。
石咏则发了半天呆,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位上司,竟然也这样热衷与自鸣钟相关的机械构造。他倒是很想告诉王乐水,回头若是能弄到一只自鸣钟,将里面的机械拆装个几遍,就能无师自通了。可想了想这话一说,他前面的谎就圆不回来,最终还是将这话咽回肚内去。
末了,王乐水又少不得吩咐石咏:“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没有上官在的情形,你可千万别再接这种御前的活计了,你不是工匠,犯不着担这种干系。”
这话说着,确实谆谆嘱咐,一派为石咏着想。石咏连忙点头谢了,又请教起,以后要是再值夜,遇上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哪知道王乐水却笑着摇头说:“以后这造办处啊,谁也不敢再让你去值夜喽!”
石咏:啊?
到了午间,与石咏同龄同级别的那些笔帖式与书吏一起都来了,照旧将王乐水给挤了出去,大家缩在小屋里,众人一面吃饭,一面将石咏昨夜的经历拷问了个遍。石咏被逼不过,稍许说了几句,众人一时都听住了,好几位都说:“我们都值过夜,怎么就遇不上这种好事儿?”
唐英也在,只不过并不说话,然而却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地望着石咏,看来对他的经历也实在是感兴趣。
石咏苦笑:“这真是好事儿么?我这已经被王主事数落了一早上了!”
他必须摆出这种态度,这样王乐水在上司面前,可能多少能好交代一些。
“怎么不是?”察尔汉激动地睁圆了眼,“御前的器物,乾清宫唉!我们这辈子,都不晓得能不能去亲眼见一眼,你倒好,直接跑到皇上的书房里头去给人修自鸣钟,还叫皇上遇见了,啧啧啧,挨这点儿数落,算什么?我若是你,有这段经历,此生大约也不枉了。”
石咏继续苦笑,心想若是察尔汉知道了后世紫禁城其实是可以供普通人随意参观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只能反复说了“侥幸”、“撞上了”,说了几遍,便埋头吃饭,绝口不提魏珠或是小徐,尽量用冷肉冷菜将自己的嘴填住,如此一来,再难吃的午饭盒子,竟也被他一扫而空。
中午之后众人散去,下午石咏又被造办处的郎中与员外郎叫去各自教训了一顿,不外乎说些什么“守规矩”“不可擅做主张”之类的话,石咏一一都应了,再三表示自己再也不会逾矩,这才被放了回来。
他原以为这事儿终于告一段落,谁知到了下午,风云突变,内务府慎刑司的一位太监找到造办处,阴着一张脸,问过石咏的名姓,便命他随自己去慎刑司走一趟。
“不干石大人的事儿……不过就是请您过去,问个话!”那位太监姓何,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石咏听见他那尖细的声音,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十分难受。
王乐水看过何太监的腰牌,抬头看看石咏,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过去。
石咏却到底有些忐忑,战战兢兢地随何太监走了,穿过宫中长长的巷子,一直往北,石咏几乎已经能见到神武门了,何太监突然一拐弯,将他带到一处院落里。
石咏一进门,便见到小徐被五花大绑,正跪在地上,后面有人刑杖伺候。而慎刑司屋舍前面的石阶上,正立着几名太监,魏珠竟也在其中。
然而魏珠明显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在他之前,还有一人,年纪比魏珠更长些,总有四五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太监官府较之魏珠所穿的,花色更加繁复,帽子上的花样也更多些。石咏只听见旁人称呼他,“梁总管”。
这难道是梁九功?
不管是谁,总归看起来是个实权人物,石咏无奈之下,与梁九功见了礼,低着头问:“梁总管相请,下官敢问,总管有什么吩咐的吗?”
那梁总管见他态度恭敬,便点点头,木然问道:“阶下跪着之人,可是昨夜前去侍卫处请您出面,前往乾清宫之人?”
小徐此刻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塞实了一条毛巾,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听说石咏来了,也丝毫不敢抬头。
石咏看了看立在梁总管背后的魏珠,见对方面无表情,一脸麻木,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小徐。
他也没法子啊,毕竟小徐曾带他出入隆宗门,都有侍卫为证。若是他有心隐瞒,回头这个梁总管一问就能问出来。
“是此人!”石咏皱着眉头答了一句,心中着实无奈,又替小徐的命运感到担忧。
果然那梁总管从袖中轻轻抽出一条帕子,在嘴唇上拭了拭,淡淡地说:“开始吧!”
立即就有人将小徐拖下去,就在这众人面前,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小徐嘴上堵着毛巾,没法叫出声,可是那刑杖打在人体上沉重的声音,叫石咏听得胆战心惊,压根儿不敢看小徐的样子。
他转头看向梁总管身边的魏珠,只见魏珠依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刑杖每打下去一次,魏珠脸上的肌肉似乎就跳动一次,可见心里也着实不好过。
而那位梁总管却始终若无其事地用帕子轻拭嘴唇。要命的是,眼见着那边已经打了二三十杖,这边竟然就是不喊停——难道要生生看着将人打死不成么?
石咏盯着魏珠,见魏珠已经受不住,将头别了过去。
梁总管也回过头,见了魏珠这副样子,心里也颇为得意,却依旧扭头过来看着,依旧没喊停。
石咏觉得心头有一股子火腾了起来,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不晓得宫中到底是什么规矩,他只晓得这整件事并未影响到皇帝处理政务,康熙他老人家也未因此动怒或是指责。因此慎刑司这般草菅人命,看起来不过是总管副总管之间相互倾轧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要赔上一条年轻的性命不成?
早先富达礼说的四字真言,早已被石咏抛到了脑后,他突然向前迈上了一步,开口就道:“梁总管!”
动作太大,慎刑司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石咏这边转了过来。唯有那打板子的声响,依旧没有停,也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石咏硬着头皮,刚想开口,只听身后有个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啊啾——”
梁总管与魏珠见了石咏背后来人,都不敢再端着架子,赶紧迎了出来。
“啊啾——”
又是响亮的一声喷嚏。
石咏忍不住也回头,自然也少不了侧目。
来人是十六阿哥胤禄,手里正端着一只打开了的鼻烟壶,似是被鼻烟的味道刺激了,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
不止如此,此人脖子后头的衣领里,竟然还插着一柄扇子……
这大冷天的!
石咏实在没法儿不把眼前这人,和京里那些拎着鸟笼子的八旗纨绔们联系起来。
第44章
十六阿哥胤禄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 宫中内侍总管梁九功眼下在慎刑司发作小太监,少不得对十六阿哥礼敬一二, 给一两分面子。因此胤禄一进院子, 梁九功冲刑杖那边点了点头, 打板子的声音立刻止住了。
此刻的胤禄, 手中托着一只珐琅彩瓷的鼻烟壶,后领口揣着一柄折扇,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梁九功带着身后的太监们一起行礼:“奴才们见过十六爷!”
“啊啊……啊啾!”
胤禄则用一个响亮的喷嚏做回答。
梁九功脸色沉了沉, 赶忙开口道:“近日天气寒冷, 十六爷务请保重身子。”
胤禄揉揉鼻子,“嗯”了一声, 伸手便从颈后抽出那柄折扇, “啪”地一张,握在手中轻轻摇着, 扬起脸, 对梁九功说:“多谢梁总管关怀!”
越是冷, 他就越是要扇扇子!
面对这副惫懒模样的十六阿哥,梁九功那叫一个尴尬,实在没话可说了, 只能拱着手对胤禄说:“十六爷手中这柄扇子……的确是名家之作, 风雅之至,风雅之至啊!”
“梁总管果然是个雅人,一见我这扇子,就知道是好东西!”胤禄笑嘻嘻地回答。
石咏也早就注意到了胤禄手中的那柄折扇。那是一把湘妃竹扇, 扇面上是水墨点染的墨兰,另一面则是题诗,只是距离得远了,看不清题款。竹扇的扇柄颜色偏深,有一层莹润的光泽,竹子本身斑斑点点的花纹,为原本普通的扇柄平添不少意趣。
石咏看着暗暗吃惊,若是他记得不错,他老石家藏的那二十把扇子里,也有一柄,和这一扇非常接近。只是石家那柄绘的是墨荷,仅此一点不同而已。
石咏正在沉思,忽见十六阿哥似笑非笑的眼光朝他这边转了过来。下一刻,十六阿哥却是在向梁九功开口:“我说梁总管那,这已经进了腊月了,宫中上上下下在忙着预备年事。总管怎么竟还有功夫在这慎刑司,过问这么一点儿小事?”
梁九功听问,便知十六阿哥不知为了什么,特地赶过来,要为魏珠那个徒弟开脱。
他回头瞄了一眼魏珠,只见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地躬身侍立着,似乎对远处奄奄一息的徒弟毫不关心。梁九功再想,觉得魏珠一直被自己留在这里,绝没可能找人去通风报信,请十六阿哥过来。看这副样子,十六阿哥过来慎刑司,该是巧合。
他心知魏珠那个徒弟已经被当了弃子,再追究下去,损不了魏珠分毫,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卖这个面子给十六阿哥。
可饶是如此,梁九功面上总得装模作样一回,当即弓着身子对胤禄开口:“十六爷有所不知,这越是到年节,宫里的奴才们就越是要谨守宫纪宫规,规矩摆在这里,不能因为忙,大家就坏了规矩……”
“好了好了!”胤禄出声打断了梁九功的话,说:“你梁大总管都在这儿发话了,爷还有什么好说的!对了,这柄扇子,你既然喜欢,爷就送你了!”
说着,胤禄手里的扇子“啪”的一收,扇柄倒转,就悬在空中,等着梁九功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