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们虽是出家人,但个个是人精,他们常常和权贵世家打交道,应付这种场合游刃有余。
慧梵禅师讲了个诙谐的笑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九宁有些吃惊,原来高僧私底下是这样的。
难怪永安寺的俗讲总有那么多人捧场。
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逐自己,她望过去,刚好看到坐在簟席上的周嘉暄朝自己看过来。
三哥是不是还在担心她不舒服?
九宁对着周嘉暄皱皱鼻子,笑出一对梨涡。
周嘉暄嘴角微翘。
吴氏朝九宁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左边。
九宁按着她的指引,托着漆盘走到一个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小沙弥面前。
小沙弥面容俊秀,风度出众,虽然始终一言不发,也极为引人注目。
因为他实在长得漂亮,气质出尘。
刚才在侧厅的时候,好多妇人在谈论他,说他生来带有慧根,悟性极高,是高人转世。
九宁送上斋饭,旁边跪坐的婢女接过托盘,放置在小沙弥跟前的食案上。
小沙弥双手合十,轻轻道了声谢。
嗓音清冷又柔和,像他的人一样,皎洁如月,不染世间尘。
九宁抬起眼帘,偷偷打量雪庭。
眉眼精致如画,当真是美得脱俗,而且是一种超出性别的美。
当然,她还是觉得自己更漂亮。
送上斋饭后,妇人们退出大堂,九宁跟着吴氏一起离开。
僧人们对着贵妇人离去的方向行礼,等慧梵禅师发话,方坐下开始用餐。
小沙弥雪庭念了声佛号,拿起银匙,却迟迟没有动作,淡淡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宴罢,周嘉暄派了个小僮仆过来找九宁,告诉她慧梵禅师刚才用完斋饭后被周刺史请去书房议事,下次再见她。
九宁有点失望,她连见完慧梵禅师以后怎么不动声色地炫耀都盘算好了,还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呢。
算了,下次再见吧,眼前还有正事要办。
九宁回头看一眼默默跟随的周嘉行,“苏家哥哥,你们吃过饭了吗?”
周嘉行没吭声。
其他护卫抢着答:“吃过了,吃过了,还吃了肉呢!”
九娘午间特地嘱咐灶房给他们准备饭食,有鱼有肉,还有一碗浊酒,从宴席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他们吃没吃,真是菩萨心肠。
九宁笑了笑。
回到周都督的正院,这边的护卫刚好抬着食案进去伺候。
“阿翁一个人偷偷吃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九宁笑着走进去。
周都督刚拿起筷子,听到她的声音,开怀大笑,“是不是宴席上没吃饱,这么快就馋了?”
九宁挨着周都督坐下,看一眼食案上的菜蔬,指指那一盅汤羹,“我陪着阿翁喝碗羹吧。”
侍婢另搬了张小食案过来,添了副碗筷。
九宁看一眼旁边支起的窗户,确认周嘉行就站在外边长廊里,抿了口热羹。
“阿翁,我刚才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九宁擦擦嘴,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字字道:“上次阿耶、阿兄他们去永安寺戏场的时候,二哥回来了。”
周都督似乎很诧异,放下碗,问:“二哥?哪个二哥?”
九宁道:“就是二哥摩奴呀!”
三哥周嘉暄小名是青奴,周嘉行是摩奴。
周都督皱眉,脸上阴云密布。
九宁有些忐忑,周都督好像不愿听她提起周嘉行?
沉默半晌后,周都督问九宁:“他回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病了,在吃药呢,只好让冯姑她们代我出去迎接二哥。冯姑回来说她出去的时候二哥已经走了。后来阿耶回来,我告诉阿耶,阿耶很生气,不许我再提二哥。”
说完,九宁叹口气。
这个黑锅,只能让冯姑和周百药来背。
反正她得让周嘉行以为她是无辜的。
“我还没见过二哥呢!”九宁摇摇周都督的胳膊,“阿翁,二哥还会不会回来呀?我们要不要派人接他回家?他上次回来,说不定是有急事找阿翁帮忙。我很担心他。”
周都督不知在想什么,出了会儿神,摸摸九宁的发顶,“这事阿翁会处理好。”
九宁嗯一声,双手捧起碗送到周都督面前,“阿翁辛苦了,多吃一点。”
周都督忍俊不禁,为了观音奴这句话,他可以多吃两碗饭!
窗外长廊里,周嘉行握紧佩刀刀柄,慢慢抬起眼帘,浅色眸子在漫进廊内的光束照耀下亮得惊人,似潋滟的水波。
第21章 质问
饭后,周都督叫来心腹,吩咐几句。
心腹抱拳,领命而去。
周都督双手背在背后,站在窗前,对戍守在门外的随从道:“让阿郎过来见我。”
随从应喏,转身匆匆走开。
不一会儿,周百药踏进正院。
“大人何事召唤?”
周都督冷笑了一声,挥了挥手。
护卫们立刻躬身退下,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父子二人。
周百药心头一凛,知道父亲这是生气了。
“我问你,你当初送走那个昆奴和她生的儿子时,是怎么答应我的?”
周都督语气平静。
可周百药却双腿打战,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色紫胀,“父亲!您为什么要提起此事?”
那是他的耻辱,他这辈子都不想记起那个出身低贱的昆奴和她生的儿子!
“混账!”周都督怒道,额角青筋狰狞,“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只顾着自己的脸面!”
周百药冷汗涔涔,一脸倔强。
周都督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他半晌,“那是你的骨血,你当初保证会好生安置他们母子,还说已经派人送他们去灵州……你倒是长进了,竟然敢骗你老子。”
见事情已经败露,周百药干脆不掩饰了,瓮声瓮气道:“我给了那个女人一千金,足够他们过几十年的……”
“乱世之中,你以为一千金很值钱吗?”周都督一口剪断周百药的辩解,冷笑了几声,“你以为外面都和江州一样太平?长安生乱的时候,京畿米价暴涨了几百倍!郊野树皮都被啃光了!北方到处都在打仗,你给那个昆奴一千金,就从此问心无愧了?”
周百药低着头不说话。
周都督闭了闭眼睛,恨铁不成钢地喝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糊涂虫!”
周百药激起逆反心,梗着脖子道:“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会妥当料理,用不着大人操心。”
“用不着我操心?”
周都督怒极反笑。
“你如今大了,前后娶了三个娘子,早就该独当一面,自己立起来。我知道你爱面子,从来不插手管你房里的事,随你自己折腾。你呢?你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要老子跟在后面帮你擦屁\股,你还有脸顶撞老子?”
周都督扬起巴掌。
周百药瑟缩了一下,后退一步,惊觉自己竟然露怯,又大着胆子往前半步,昂起下巴,怒视周都督。
周都督脸色铁青,忍了半天,手还是放下了。
儿子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得给他留点颜面,不能说打就打。
“观音奴小小年纪没了娘,你这个当父亲的对她不闻不问,她病了半个月,你问都不问一声,郎中还是青奴去请的!那孩子也可怜,知道她父亲只是个摆设,巴巴地来找我这个祖父。”周都督的声音越来越冷,“你知道观音奴对我说什么?她要把崔氏留下的陪嫁全部充当军饷!”
周百药呆了一下,顿时急了:“那怎么行!她一个孩子,怎么能私自动用崔氏的陪嫁?简直是胡闹!”
周都督失望地看着儿子,唇边扬起一丝讥讽的笑。
作为一个男人,本应该顶天立地支应门户,为家人撑起一片天。为人夫,应该努力进取,让妻子过上好日子。为人父,则应当庇护自己的儿女,让他们无忧无虑长大。
百药一条都做不到。
“要不是你这个当父亲的失职,观音奴怎么会孤注一掷,用她母亲的陪嫁来冒险?”周都督沉下脸,“你不管,老子来管!以后观音奴放在我跟前教养,她的事我说了算!你别多嘴!”
简单来说,能滚多远滚多远。
这么大了还被父亲当成孩子一样训斥,周百药满心羞愤,脸上青青白白,半天不说话。
周都督继续冷笑:“还有摩奴,我听人说他前不久回来过,你发过话,不许家里的僮仆放人进来,看门的把人赶走了。那是你的亲骨肉!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正人君子?脸还没打肿?”
周百药被骂得头晕目眩,羞愤欲死。
周都督知道他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挥挥手:“滚吧!”
九宁喝完羹离开后,周都督让人私底下去打听那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