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卧榻上的九宁听到一阵清晰的膝盖落地的声音,然后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心头仿佛万马奔腾而过,留下一片狼藉。
一个个风中凌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九娘竟然真让她们跪了!
周百药没料到女儿的气性这么大,险些气晕过去。
他打出那一巴掌后,心里是愧疚的。越愧疚,他越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越要找理由说服自己那一巴掌是九宁应得的:他是父亲,女儿不懂事,他打她那一下,也是被气狠了,说到底都是九宁自己太任性。
再加上族人们的挑拨,周百药心里仅存的一点愧疚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恼怒。
“你给我起来!”
周百药推开婢女,大手扯住锦被,要拉九宁起来。
九宁心里直翻白眼,正要顺着他的动作起来装个头晕恶心什么的,突然听到一阵惊呼声。
随即是周百药的一声闷哼,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旁边的人似乎吓到了,惊叫着跑过来,到处都是脚步声,一片嘈杂。
九宁眼皮悄悄掀开一条缝,往外面看。
刚适应光线,直直对上一双微微泛了点浅绿的眼眸。
九宁吓了一跳,全身僵直,赶紧闭上眼睛。
片刻后,眼皮又轻轻颤动了几下,睁开一点点。
那双眸子还看着她,目光平静。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有些气恼:明明知道她在装睡,就不能善解人意地当做没看见吗?
她眼珠一转,干脆不装了,小手抓着被子,对着周嘉行甜甜一笑。
梨涡浅皱。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她笑,立刻扭过头去。
阁子里乱成一团。
周嘉行刚刚带过来的几个健妇左手抓一个,右手拎一个,强行把跪着不肯走的妇人们架起来送出去。
动作不客气,嘴里却说着客气的话:“九娘昏睡,受不得惊扰,夫人们,得罪了。”
妇人们嘴中发出一连串惊叫。
周百药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周嘉行刚才冲进来推开他,看起来好像没怎么用劲,但不知怎么回事,周百药竟然没站稳,往后趔趄了好几下,撞到熏笼上,打翻旁边的香炉琴桌,然后脸朝地摔了个大马趴。
侍婢们心中称愿,没有上前搀扶。
两个僮仆实在看不下去,扶起周百药。
周百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丢丑,一张脸气得能滴出血来,读书人的风度优雅全没了,怒指周嘉行,喝道:“刁奴!还不跪下!”
周嘉行抬起眼帘。
卧榻上的九宁不装睡了,兴奋地坐起身。
差点忘了,要论拉仇恨,如果周嘉行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呀!
第29章 使君
虽然唐室只剩长安京畿之地容身, 但仍为天下正统。谁第一个推翻唐室, 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各大藩镇再怎么嚣张, 也不敢杀进长安去。只能互相征战,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地盘, 壮大势力。
这抢地盘呢, 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师出无名。
“忠君”是最好用的遮羞布。
比如占据河东的李元宗,今天骂这个狼子野心, 明天骂那个阴谋不轨, 先发檄文一通骂, 然后表示自己要为君分忧, 派兵攻打。
被他盯上的那一方不甘示弱,也发檄文反驳, 表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骂李元宗阴险狡诈。
每次混战前, 檄文满天飞。
后来周嘉行崛起,他做事干脆果断, 谁挡了他的路,二话不说,领兵征伐。
檄文?不需要。
借口?也不需要。
他要平定天下,恢复旧日河山,四海之内的藩镇全是他的敌人, 还需要费心找借口吗?
连李元宗这样的人都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发兵, 周嘉行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说打就打,绝不废话。
南北各大藩镇恨得牙痒痒。
这个年轻后生简直太不要脸了,就不能按着套路走吗?
周嘉行看着闷声不响的,拉仇恨的功力不可小觑。
九宁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双眼闪闪发亮。
她不介意周百药和周嘉行这对父子在她的阁子里打一架。
打吧,打得越热闹越好!
一道含怒的阴沉视线掠了过来。
周百药冷冷地看着九宁。
九宁赶紧收起幸灾乐祸之色,扶额作虚弱状,“怎么这么吵?”
眼帘微抬,扫一眼左右,神情茫然,“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又指指阁子外狼狈的女眷们,“怎么这么多人呀?”
听她的语气,仿佛在怪周百药他们把熟睡的她吵醒了。
周百药气得嘴唇哆嗦,面如猪肝色。
这会儿懒得和女儿计较,他一甩袖,扭头看向周嘉行:“还不跪下?”
周嘉行没动,淡淡地瞥一眼周百药。
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或是恭敬。
周百药哆嗦得更厉害了,脸上阴云密布。
他的侍从上前几步,怒喝周嘉行:“苏晏,阿郎命你跪下,你还不跪?”
见他仍然站着不动,几人围上前,朝他扑过去。
其中一个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
“唉哟”几声惨呼,周嘉行只抬了抬胳膊,就把侍从们打飞出去。
“岂有此理!”
看着倒在自己脚下呻|吟的侍从,周百药怒不可遏,精心保养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把他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满室寂静。
阁子外的护卫们一动不动。
周百药一愣:这帮家奴都反了不成?
“郎君……”听到消息的管家急匆匆赶来,小跑进阁子,从横七竖八躺着的侍从间穿过,走到周百药身边,躬身作揖,小声道,“苏郎君在军中任校尉一职,不是家奴。”
周百药脸色一白。
周都督帐下的亲兵、护卫随他出身入死,忠心耿耿。周家定下规矩,军队部曲,不管职位高低,就算是刚入伍的小卒,周家子弟都必须以礼相待,不能轻慢,更不能把他们当成家奴呼来喝去。
从前有位周家六郎仗着自己是嫡出,打骂夜晚巡逻的守兵,还讥笑他们是周家养的狗,没资格查问自己。
周都督知道后,勃然大怒,当着六郎父母的面,命人将六郎的腿打断。
六郎痛得死去活来,在房里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自那以后,周家子弟再不敢轻易嘲笑家中部曲。
规矩是周刺史和周都督一起定下来的,谁违反了都要受罚,周百药也不能例外。
管家说完,垂下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周百药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指着周嘉行,“他什么时候当上校尉了?”
一个跑江湖的低贱胡奴,短短几个月就从小卒爬到校尉的位子上,谁信?
管家回说:“阿郎,任命是使君亲口宣布的。”
留下周嘉行的是周都督,提拔他的人,却是周刺史。
等着看热闹的九宁愣了片刻,心里一个激灵。
在原书中,正是周刺史不计较周嘉行的出身,破格重用他,最后还认他当了嗣子。
周嘉行成了周百药的堂侄,所以他下手射杀周百药和周嘉言的时候,并没有招来太多反对之声,因为在世人看来,他是公正严明、仁爱宽和的周使君教养长大的孙子,而不是周百药的儿子。
周刺史是怎么注意到周嘉行的?还提拔他当校尉?
他关注周嘉行多久了?
为什么之前没人发现周刺史和周嘉行有来往?
一瞬间,九宁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周刺史必须依靠周都督才能保住江州,并不代表他没本事。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眼光毒辣,而且心思缜密。
要问周家谁最孝顺周刺史,家里的仆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周刺史的孙子,而是周百药。
周百药敬佩周刺史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听管家说胡奴是周刺史提拔的,他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这胡奴竟然是伯父看重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