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得这么大,八娘怕五娘伤心,赶过来陪她,“雪庭师父一定会来的,你别哭了。”
五娘拿帕子在发红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哽咽着道:“阿婆她们全给九娘跪下了,九娘还不肯帮忙,没人看过她写的帖子,雪庭师父真的会来吗?”
八娘皱了皱眉,小声劝她:“别多想了,九娘就是使小性子,不至于真的见死不救。”
五娘泪落纷纷:“我们和九娘来往不多,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八娘咳嗽了几声,心虚地扭过头。
她才不会承认,每次在府里遇到九宁,她都会忍不住盯着堂妹看,心想这个妹妹真漂亮啊,要是她每天和自己一起玩就好了。
只要堂妹听她的话,乖乖叫她姐姐,她一定会好好护着妹妹的!
因为存了这么个想头,她总是忍不住留意九宁,这一留意,她发现九宁心地特别好,经常仗义执言帮别人解围,还送布匹银钱给那些可怜人。
九宁那么天真善良,怎么会不顾十郎和十一郎的死活呢?
八娘笃定九宁会帮忙,不过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的。
她和九宁不熟,一点都不熟!
日暮低垂,蜻蜓低飞,天边云霞翻涌,烧得半边天空一片璀璨。
永安寺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天色愈发昏暗,府中各处次第点起灯笼,周家人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周刺史房里的侍从走出来,对众人道:“天色已晚,夜晚不便下山,使君说雪庭小师父明早会来的,先安排人守着十郎和十一郎,明天再做计较。”
两家男人相顾无言,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去。
妇人们不肯回房,仍然在门前苦等。
下人们不敢苦劝,只能回房取来厚衣裳给几位主子添衣,陪着一起等。
九宁写完帖子就撒手不管了,吃过饭,洗脸,擦润肤的脂膏,全身上下都涂得滑溜溜香喷喷的,躺下,一觉好睡。
梦里晕晕乎乎的,好像回到那天看比赛的打球场,场上没有参赛的儿郎,也没有骏马蹴鞠。
只有三个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名眉眼俊秀的年轻男子,头上的金冠、玉簪散落在地上,长发披散,神情凄怆,眼中似有泪光。
另一个男人手中执剑,窄袖戎装,一头浓密的卷发,五官英挺,眸色清浅。
她跌坐在不远处,望着眼前两个男人,视线模糊,似乎哭了很久。
男人举起手中长剑,对着地上的年轻男子劈了下去。
年轻男子不闪不避,在看到长剑落下来的那一刻,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她看到他双唇翕张,轻轻唤她的名字:“观音奴,乖,别看。”
长剑斩下。
执剑的男人转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阿兄!”
九宁惊坐而起,一头冷汗。
罗帐外守夜的侍婢们吓了一跳,忙披衣起身,打水服侍她梳洗。
“九娘是不是魇着了?别怕,梦都是反的。”
衔蝉喂九宁喝了几口温茶,搂她入怀,轻轻拍她的背,哄她入睡。
九宁紧紧抱着衔蝉,脸色苍白。
她梦到二哥周嘉行当着她的面杀了三哥周嘉暄。
这和小九娘的记忆不一样……
记忆里周嘉行恨的是周百药,和她没什么瓜葛,甚至没说过话,也没和三哥发生过争执,三哥是为了救她死的,她随后跳下城墙香消玉殒,怎么可能又死而复生死在周嘉行手里?
难道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她梦到的不是前世,而是将来?
周嘉行弑父弑兄,连没害过他的三哥也不放过?
他执剑朝自己走过来,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她这个妹妹吧?
九宁闭上眼睛。
好可怕。
这时,门外遥遥传来说话声,接着外边的门被叩响,仆妇低声道:“九娘,雪庭小师父来了,三郎说让九娘起来去迎一迎。”
九娘抬头,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有些诧异。
她以为雪庭明天才会来。
这么晚了,鲜少下山的他竟然因为她的一封帖子连夜赶路,她明明在帖子里说了不用急,他后天来都不要紧的……
果然是出家人,真的慈悲为怀。
“再拿五罐茶叶!”九宁一挥手,“拿最好最贵的!”
侍女们燃了十几支大红烛,帮她装扮上,送她出门。
出了长廊,等候在外边的护卫们默默跟上来。
打头的少年窄袖袍衫,锦缎束发,暗夜中五官显得比平时更深刻英挺,贵气天成。
九宁还记得梦里他执剑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时那种几乎要窒息的压迫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31章 治愈
月已西沉,夜色朦胧。
八角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笼在周嘉行脸上。
大概是学武的原因,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目光明锐。
九宁又抖了一下。
衔蝉离得近, 见她轻颤,连忙问:“是不是冷?”
九宁收回视线,摇摇头, 拢紧翠羽斗篷,低着头步下石阶。
周嘉行扫她一眼,注意到她脸色苍白,脚步迟疑了一下, 看她没有回房的意思,没有作声,拔步跟上。
刺史府大门前灯火通明, 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全都迎了出去,等着迎接雪庭的车驾。
门口熙熙攘攘, 台阶底下也站满了人。
僮仆饮墨让九宁在花厅里等着, “三郎说外面人多,九娘身子娇弱, 就在里面等着罢。”
九宁一笑, 周嘉暄肯定怕她和五婶他们起争执,才会特意隔开他们。
半夜爬起来, 她有点犯困, 坐下喝了两杯茶。
侍婢们围坐在坐榻周围陪她说话, 她端着茶杯想心事,视线一直往外飘。
周嘉行站在外面戍守。
天气寒凉,又是下半夜,外面想必很冷,她刚才只在长廊里走了几步路,手脚冻得冰凉。
同样是周家血脉,一边是锦衣玉食、奴仆簇拥的郎君小娘子,一边是被赶出家门、孤苦无依,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冒着杀头的风险贩私盐的庶子……
换了谁都会觉得不公平。
沉思间,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九宁放下茶杯,下榻迎出花厅。
远处几点摇曳的灯光慢慢靠近,两个身姿高挑的少年并肩走了过来。
周嘉暄锦衣绣袍,眉目温润,走在靠前一点的地方。
他身旁的少年肩披墨色斗篷,戴了兜帽,看不清面容,行走间风吹衣袍猎猎,露出斗篷底下的灰色僧衣。
九宁一看到周嘉暄,就不由得想起刚才那个梦,忍不住朝他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阿兄!”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对她好的人不多,不管最后她能不能完成任务,她希望阿翁和三哥能长命百岁。
周嘉暄正压低声音和雪庭说话,眼前青影一闪,九宁已经扑到他身前了。
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双眉微蹙,脸色有些白。
周嘉暄不明所以,搂住她轻轻拍了两下。
衔蝉跟过来,笑着解释说:“郎君,九娘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嘉暄轻笑了几声,搂着九宁,对一旁的雪庭道:“让你见笑了。”
雪庭抬起头,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张如画的秀净脸庞,目光如冬日初雪,平静澄澈。
他摇头示意无事。
周嘉暄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脸,柔声哄她:“好了,梦醒了就不怕了,噩梦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九宁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锦袍上使劲蹭了好几下。
梦不会是真的,她是那个变数,等她长大了可以保护三哥。
三人进了花厅,侍婢过来奉茶捧果。
九宁擦了把脸,朝雪庭见礼。
雪庭侧身站着,没有受她的礼:“举手之劳罢了。”
九宁这会儿心情没那么沉重了,听他说话语气温和,人又长得漂亮,笑着问:“我可以叫您舅舅吗?”
旁边的周嘉暄对她使了个眼色。
九宁忙道:“我失礼了,请雪庭师父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出家人都要斩断尘缘,雪庭是慧梵禅师寄予厚望的亲传弟子,日后要继承慧梵禅师的衣钵,称呼他为舅舅实在不妥。
雪庭抬眸,目光在九宁脸上转了一转。
她笑意盈盈,颊边梨涡轻皱,看起来很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