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很快发现所有出府的路都被堵起来了。
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嗖嗖数声,如蝗箭雨罩向大厅,每支箭上都搽了剧毒,最先跑出来的人来不及发出闷哼就纷纷中箭倒地。
躲过箭雨的人刚松口气,就见眼前一片刀光闪烁,埋伏在暗处的死士们前仆后继朝他们扑过来,哪怕被亲兵们砍出一身血窟窿,依然执着地往前冲。
眼看几个同僚接连中箭惨死,酒宴主人皇甫宁旭魂飞魄散,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卢公亲自来游说他的时候,分明说好刺杀的目标是李元宗,还答应等李元宗死了就封他做司空,河东几大重镇随他挑,为什么死的是曹忠?!雍王对宴会上的宾客大开杀戒,连他这个同盟都不放过,他是想要杀死所有人吗?
疯了!李昭绝对是疯了,杀了他们,天下还不是要大乱,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耳畔时不时传来惨呼声,皇甫宁旭胆战心惊,不敢再细想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后招,余光看到一支毒箭对着自己飞过来,随手抓过身边亲兵一挡,脱下身上显眼的锦袍,混入亲兵中。
死士们虽然人多而且准备充分,但毕竟比不上各位宾客的亲兵经验丰富,屠杀进行到一半,亲兵慢慢扭转局势,压制住死士。
就在宾客们暗自庆幸的时候,人群里同时响起几声惨叫,亲兵里忽然出现反身刺杀自己主人的死士,几个军将没有防备身边近人,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亡魂。
宾客们毛骨悚然,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杀招?!
不知是谁先慌了神,宾客们不仅不相信一起来赴宴的同僚,也开始怀疑身边亲兵,一名中郎将见身边亲随神色古怪,先发制人,一刀砍死亲随。
顿时,砍杀声四起,人人都杀红了眼,不管对方是敌是友,宁可错杀,绝不能大意!
刺鼻的黑烟中,司空李元宗在贴身卫士的保护下离开大厅,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啧啧几声,对左右道:“雍王这个病秧子倒是比他兄弟李曦强!我喜欢那小子!”
左右卫士满头大汗,心中暗暗叫苦:都什么时候了,司空您能不能专心点逃命!
李元宗从容不迫,捋一捋长须,大笑道:“不过这点雕虫小技也只能对付曹忠那种阉人,困不住我!雍王到底还是太嫩了。”
卫士们知道李元宗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面和死士拼杀,一面奉承道:“司空英雄盖世!”
李元宗得意大笑,吩咐保护自己的义子阿史那勃格:“李昭不能就这么死了!我留着他有用,你去把他捉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阿史那勃格手持长弓,连放三箭射倒三名举刀死士,冷静道:“等义父出了刺史府,孩儿再去寻雍王。”
李元宗骂道:“老子还没死呢!这些人不能奈我何!你赶紧去,李昭要是死在别人手上,太可惜了。”
说完,不停催促。
卫士们心中直翻白眼,您是要造反的人,为什么要管雍王的死活?雍王死了不是正好吗?
李元宗不知道属下们的腹诽,一拳拍向义子,厉声道:“军令如山,快滚!”
阿史那勃格皱眉,环视一圈,见自己的几位义兄和小郎君全都紧紧跟在义父身边,贴身卫士们也已经将角落的死士逼退,沉声应喏,转身离开,几个纵身跃向高墙。
李元宗望着义子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高墙后,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转身说什么,一把长刀对着他的面门直劈下来。
长刀锋利的薄刃带出一阵冰冷的剑风,李元宗虎目圆瞪,双唇颤动,听到一声清晰的沉闷的刀刃划破衣裳、刺进贴身护甲的声音。
他脸上从容之色尽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骇然。
“司空!”
周围的卫士大叫一声,直扑过来,乱刀看向遽然刺杀自己父亲的李从信。
李从信早有防备,一刀砍伤父亲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再砍一刀,然后立刻后退,他的亲信随之跟上,帮他挡下那些乱刀。
义子中的两人跳到他身旁,显然是他的盟友,和他一起击杀忠于李元宗的卫士。
“逆子!”
李元宗踉跄了几下,咬牙拔出嵌在肩上的长刀,也不管血流如注的伤口,怒瞪儿子和义子,手脚直发颤。
他之所以支开阿史那勃格,其实就是因为觉得这个年幼的义子跟随自己的时间不长,怀疑他有异心,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拔刀的居然是他的亲儿子!而他留在身边、最为信任的义子中,有两个人和李从信沆瀣一气,妄图弑父!
“司空,你行事瞻前顾后,拖拖拉拉,河东军兵强马壮,无人可挡,天下唾手可得,只要我们挥兵杀进长安,所有人都要俯首称臣,你年事已高,迟迟不愿起事,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从信知道自己不是父亲和几位义兄的对手,唯有趁父亲放松戒备时才有可趁之机,两刀砍下去,最后一丝父子情也砍断了,索性直白地道出自己的野心。
李元宗血染甲衣,双眼赤红,火光打在他雪白的鬓发上,照亮他苍老的面容,他仰天大笑:“逆子!你果然和你那个贱奴出身的娘一样满嘴臭屁,老子要亲手了结你这条狗命!”
听父亲说自己的母亲是贱奴,李从信眼皮抽动了几下,面目狰狞:“司空,廉颇已老,又何必垂死挣扎?”
李元宗冷笑:“不自量力!毛都没长齐就想逼老子退位?痴心妄想!”
李从信也笑了:“父亲,您确实勇武过人,可您终究还是老了。”
话音刚落,四面墙头蹭蹭窜出几百个持弓的黑影,密密麻麻的箭尖对准李元宗和他的义子、卫士们。
听着暗夜中传来的拉弓声,众人头皮发麻,这些箭矢肯定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李从信绝对是有备而来!
义子中的一人怒吼:“李从信,你竟然和雍王合作谋害司空?你这个卑鄙小人……”
还没骂完,嗖嗖几声,从不同方向分别射出几支毒箭,对准那名义子。
义子当即倒地,气绝身亡。
李从信嘴角轻勾,直视暴跳如雷、面色铁青的李元宗:“司空,我怎么会和雍王合作?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熊熊烈火中,鲜血不断从李元宗肩上的涌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双手握拳,双眼赤红如血。
……
酒宴上的这场骚乱很快惊动巡查的金吾卫和羽林军,但他们全都沉默地待在原地复命,没有准备救火的器具,唯有几队人马悄悄封锁坊门,等着瓮中捉鳖。
雍王李昭满身是血,被朱铭背出大厅。
曹忠一死,追随他的人六神无主,几波追杀他们的卫士都被卢公派来的死士挡下了。
朱铭和其他亲随甩开反扑的曹忠亲随,大喜:“主人,奴这就送您回宫!”
李昭咳了几声,摇摇头,“不必。”
朱铭道:“主人,曹忠死了,李元宗也和他的儿子闹翻了,其他河东军将死了个七七八八,皇甫宁旭是酒宴的主人,就算逃出去也难以东山再起,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卢公愿意担下所有事情,您可以继续辅佐圣人!”
李昭苦笑,“今晚我亲自刺杀曹忠,暗杀各地节度使,其他节镇不会善罢甘休,堂兄唯有杀了我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卢公忠心耿耿,别让他枉送性命。”
朱铭不语。
李昭拍拍他,“放我下去。”
朱铭还是不说话。
李昭声音一沉,重复一遍:“放我下去。”
朱铭和其他几个亲随对望一眼,眼圈发红,在一处假山前放下李昭。
“主人,奴不明白,既然您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干脆把李元宗和周麟这些人全都杀了?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敢为难您了!”
李昭背靠山石,轻笑几声。
“李元宗死了,还有他的义子,皇甫宁旭死了,还有汴州军将……节镇割据多年,杀了这一批,接下来会涌出更多,永远杀不完。李元宗不能死,周麟也不能死。李元宗活着,其他节镇不敢明目张胆称帝,那堂兄还能支撑几年,李元宗要是死了,这江山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不会杀李元宗,但也不能就这么放李元宗离开,既要挫他的锐气,让他和儿子反目,又不能真的杀了他。
李昭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中照亮半座长安城的火光,目光迷离。
这时,东边似乎起了更大的骚乱,无数人仓皇失措,又哭又叫。
大火熊熊燃烧,夜风送来一阵哭嚎:
“司空死了!”
“李从信杀了李司空!”
李昭愣了一下,脸上凝固的鲜血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青白的脸。
片刻后,他惊坐而起,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主人!”
朱铭忙扶住他双臂,从袖中抖出一只瓷瓶,倒出几枚漆黑丸药喂进他嘴里。
李昭服下丹药,青白的脸泛起几丝不自然的潮|红,声音急促:“去看看怎么回事!”
亲随应喏,转身奔入黑暗中,不一会儿回来复命。
“主人,李司空……李司空被他儿子杀了。”
黑夜中,远处的大火传出巨大的宅邸屋宇毕剥燃烧声。
李昭脸上刚刚泛起的一点血色荡然无存,“不可能,朱青呢?他没守在东院?”
他准备充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反反复复推敲了一遍又一遍,连做梦都不敢放松,为了保证李元宗活着离开长安,他布置了很多人手,李元宗怎么会死在李从信手里?
卢公他们虽然恨不能手刃李元宗,但也明白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鲁莽冲动。
只有一个人能瞒着他们,在他们的人手中安插他的属下,趁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时,更改他的计划。
只有他!
李昭怔了半晌,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踉跄了几下。
“主人?”
朱铭紧张地上前搀扶。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亲随中的几人埋下头,直直撞向李昭,“噗嗤”几声,袖中藏的匕首刺入血肉。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他人还没醒过神,李昭已经倒向假山。
“主人!”
亲随们暴起,几刀解决那几个突然反叛的内卫,扶起李昭。
李昭身中数刀,脸色却极为平静,冷冷地扫一眼那几个暗杀自己的内卫,闭了闭眼睛,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铭刚才帮李昭挡了几刀,腹部鲜血淋淋,顾不上自己的伤,朝地上的内卫怒吼:“畜生不如的东西!”
内卫中有两个还没死,其他亲随架起两人,“为什么背叛主人!”
两名内卫脸色灰白,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吞下早就准备好的毒|丸,转眼就没了气息。
朱铭背起李昭:“主人,李元宗死了,计划有变,奴送您回宫医治!”
李昭这次没有挣扎,伏在朱铭背上,望一眼乱成一锅粥的刺史府,闭上眼睛。
为了这个计划,他赌上自己的所有筹码,殚精竭虑,四处奔走,甚至不惜朝曹忠摇尾乞怜,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搏命。
只要一切按着卢公他们预料的发展下去,以李元宗自负多疑的性格,河东军将会在内乱中消耗掉他们的战斗力;皇甫宁旭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即使他也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他的说辞,汴州军也就无法坐大;而远在江州的周麟、鄂州的袁家可以起到制衡南北节镇的作用;至于偏远的南方,这些年少有战事,当地节镇一心敛财,而且到底是蛮荒之地,不是正统,只要堂兄还在位,南方就不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真的称帝了也没人当回事。
正统仍然在北方,所以只要把北方的节镇摁住了,朝廷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