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淮南倚着船蒿轻笑,“你是哪房小娘子?脾气这么大?”
语气缱绻,似调笑,又似温柔低语,没有一丝为难的意思,让听的人忍不住脸红。
九宁知道他是什么人,自然不会吃这套,嘴角轻抽了一下,挪开视线。
“休要无礼!”侍女们见她不喜,变了脸色,上前呵斥,“这是永寿县主。”
宋淮南愣了一下,拱手做了个赔礼的姿势,笑意盈盈。
周家有位县主,是周都督的嫡孙女,周都督爱如珍宝,他听其他郎君提起过。
眼前这位小娘子头戴明珠花冠,珍珠颗颗圆润明亮,衬得肌肤愈显雪白,头发乌黑,双眸明丽灵动,顾盼有神,简直如粉妆玉琢一般,眸光扫到之处,一扫冬日萧瑟,单调的园景霎时变得鲜活起来。
饶是宋淮南阅遍群芳,常在勾栏地行走,也不由得惊叹周家九娘的相貌,虽然如今年纪还小,以可爱伶俐居多,但等长大几岁,必定容色慑人。
“原来是贵主,失礼了。贵主花容月貌,在下一时看得忘神,言语莽撞,还望贵主海涵。”
他笑着道。
说完抬起头,唇边笑容灿烂。
等看到已经空无一人的栏杆,他挑了挑眉,摇头失笑。
传闻这位县主身份高贵,容貌拔尖,将来必定是江州数一数二的美人,人漂亮,脾气也不小,十分骄纵,看来不是夸张之语啊。
他捡起漂浮在水中的蹴鞠,船划到岸边,跳上岸。
同伴们争相上前,揪着他一顿捶打,闹成一团。
宋淮南笑着给友伴们赔不是。
众人继续比赛踢球。
宋淮南回头望一眼听风阁,纱帐飞扬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头情形,两个珠翠满头的俏丽小娘子对坐着吃茶,一群清秀侍女侍立左右。
“阿郎刚才又撩哪个小娘子了?”
僮仆捧着干爽的长靴上前,笑着打趣。
宋淮南笑笑,低头换下刚才在船上打湿的靴子,声音压低:“苏晏是胡人之子,怎么会和世家出身的永寿县主认识?”
僮仆惊讶地抬起头,小声说:“苏郞主交游广阔,是袁家的座上宾,也许他也和周家做过生意?”
“如果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的交情,永寿县主会单独和他一起去城郊跑马吗?又不是春暖花开的上巳时节,大冷天的两人一起出门玩,岂会是寻常关系?”
宋淮南摇摇头。
他这次落到苏晏手里,很吃了点苦头,幸亏他认识的人多,各方友伴和红粉知己们说动世家帮他求情,苏晏才放了他。
光着膀子被人从美人的床上拉下来拖走,简直是奇耻大辱,友伴们为此成天笑话他。
宋淮南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想办法报复回去!
僮仆眼珠一转,低声道:“阿郎,听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苏郞主和周家关系不一般,周家仆从好像都很忌惮他,又不敢得罪他,周家各房的儿郎们看到他时表情也怪怪的,尤其是大郎周嘉暄,要不是三郎拉着,他看起来很想和苏郞主殴架!”
宋淮南摸摸下巴,“莫非苏晏暗中和周家九娘来往,所以才会得罪周家儿郎?”
苏晏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居然能抽出一天时间陪小娘子漫无目的地在郊外闲逛,他和周家九娘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看来苏晏也不是没有缺点,比如可以从周九娘身上入手……
宋淮南眸中闪过一道狡猾精光。
僮仆悄悄翻个白眼,觉得自家阿郎这个猜测肯定离真相十万八千里远,阿郎整天一门心思往小娘子的闺房里钻,以己度人,以为苏郞主也和他一样风流误事,却不想人家苏郞主是何等人物,怎么会沉溺于儿女私情?这事蹊跷!
主仆两个各想各的,分头行动。
……
九宁扔了蹴鞠,回头看八娘。
八娘双手捧着已经空了的茶碗发呆,粉脸还是一片绯红。
“八姐,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底下俊俏男儿多的是。以后我见到好的就记下姓名出身,回来告诉你,保准能让你挑花眼。”
九宁坐下给她斟茶。
八娘回过神,一脸期待:“真的?”
九妹这么漂亮,她看得上的男子别的不说,相貌一定出挑,要是个个都有三郎那样的水准……
八娘痴痴傻笑,想想就觉得心如鹿撞。
九宁点点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八娘。
得了妹妹的承诺,又喝到妹妹亲手斟的茶,八娘心花怒放,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啜饮香茗,似乎忘了刚才她还对着宋淮南发痴的事。
八姐这么快就把宋淮南抛在脑后了?
九宁叹为观止。
以前八姐曾经为乔南韶而和自己闹别扭,婚约解除后她伤心了几天,转眼就忘了乔南韶,惦记起宋淮南了。自己劝了几句,她又立马舍了宋淮南,期冀以后遇到更多美男子……
看来,八姐的喜欢……还真是来去如风啊。
……
回了蓬莱阁,九宁对着镜台取下头上戴的珍珠花冠,看到妆奁旁搁了一张洒金莲花纹帖子。
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遍地莲花纹信笺,拿起来看。
“是永安寺送来的。”多弟帮她挽发,道,“后天寺里举行法会,慧梵禅师今年第一次开俗讲。”
慧梵禅师开俗讲是大事,江州不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会前去捧场,届时寺里不仅有俗讲,还有各种各样的百戏杂耍,很热闹。
周家早就接到帖子了,九宁的这份帖子是雪庭派人单独送来的,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样。
多弟语气里藏不住羡慕:“县主,这是雪庭小师父的武僧送来的帖子,县主可以拿着帖子去雪庭小师父的禅院吃茶,我以前听人说,雪庭小师父煮的茶连上都的圣人都说好。”
雪庭幼时在长安长大,认识当今圣上,而且曾是圣人的玩伴。
九宁心里一动。
下午,周嘉行来了。
九宁拿着菱形钿螺铜镜照了又照,她这张脸白里透红,腮如桃花,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虽然涂些玉华粉勉强能妆出虚弱面孔,但周嘉行可是个例无虚发的神箭手,目力过人。
还在犹豫,周嘉行已经到了院子里,站在长廊外和周嘉暄说话。
周嘉暄知道周嘉行这几天要离开江州,一直派人留意蓬莱阁这边,听饮墨说周嘉行出现在蓬莱阁附近,立刻赶过来。
“二……二哥,”周嘉暄还是第一次当面称呼周嘉行,笑容里带了几分歉意,“上次蒙你搭救观音奴,一直没能当面谢你。”
周嘉行撩起眼皮,扫一眼面前斯文俊秀的三弟。
所有周家儿郎中,九宁和他最为亲近。
“她也是我妹妹,这是我分内之事。”
周嘉行淡淡道。
周嘉暄小时候其实见过周嘉行,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而且周嘉行一直被锁在房里不出门,所以只有几次匆匆擦肩而过,记忆早就模糊了。
兄弟二人立在廊下,客套过之后,只剩下尴尬。
周嘉暄不知道该和这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二哥说什么,笑了笑,提起之前九宁告诉他的在商队里的见闻。
“观音奴顽皮,难为二哥忍让她。”
周嘉行望着正堂通向两边厢房的过道前轻轻晃动的水晶帘,道:“她很乖巧。”
周嘉暄挑挑眉,惊讶地看一眼周嘉行。
九宁确实懂事,不过二哥说她乖巧……真不是反话?
“以前她不这样的。”周嘉暄唇边浮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她以前胆子很小,谁大声说句话,她就吓得往你怀里扑,紧紧抓着你的手不放。”
那时候的九宁太小了,崔氏去得早,没有生母照顾,继母又实在敷衍,小家伙养得天真无邪,像神话传说里深山中长大的鹿,纯真柔善,对谁都没防备,但又警惕,受到一点惊吓就一头扎进他怀里,胖乎乎的小手小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又香又软,真正的藕臂。
周嘉言最年长,记事早,还记得崔氏在世时别人是怎么贬低他生母的,所以一直很讨厌九宁,尤其当九宁越长越漂亮时,他越不待见这个异母妹妹。
周嘉暄其实也记得小时候曾因为崔氏的疏忽而受过几次委屈。
崔氏不是那种柔软俯就的性子,认为只要尽到责任好好照顾两个继子便问心无愧,却忘了继子年幼丧母,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候。
长兄曾拉着周嘉暄的手逼他发誓,要他答应以后两兄弟互相扶持,绝不要向崔氏服软,也不要搭理崔氏生的九妹妹,谁让她投生到崔氏肚子里?
周嘉暄没应承。
他当然愿意和长兄互为倚靠,但九妹那么乖巧,看到他进屋就巴巴地盯着他看,小小的一团紧跟在他身后,害怕的时候小手怯怯地抓他的衣袖……
这样惹人怜爱的妹妹,他怎么忍心推开她呢?
周嘉暄嘴角含笑,出了一会儿神,等回过神时,发现周嘉行目光看向其他地方,似乎神游物外,仿佛对他说的不感兴趣。
他笑笑:“让二哥见笑了。”
周嘉行没说话。
“二哥!”
素手挑起水晶帘,九宁踩着一双彩画木屐走出来,含笑招呼一声。
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阿兄也来了!”
两个兄长同时回头,一起朝她点头。
一个眉眼俊秀,温润斯文,着一袭春水绿袍衫,谦谦君子,美如碧玉。
一个剑眉星目,气质冷冽,穿凤凰锦翻领窄袖襕袍,眉峰间透着一股贵气。
廊下侍女们一时脸红心跳,不知道该看谁。
九宁觉得两位兄长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有点好玩,不禁笑出声。
“好好招待二哥。”
周嘉暄看得出周嘉行并不想见到自己,嘱咐九宁几句便离开了。
九宁送走他,扭头看周嘉行:“二哥,你今晚就走?”
周嘉行嗯一声。
“我还没为你践行。”九宁步下长廊,裙裾扫过地砖,“你能推迟几天再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