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郞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
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郞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郞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夭夭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宁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宁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郞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宁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