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弟心跳如鼓。
刚才她和九宁说的话,这人全听到了?
她明明压低声音了,而且特意用了江州地方方言,周嘉行竟然听得清,还听得懂?
这种方言连江州本地人都未必听得懂呐!
那她们讨论他攻打江州的原因和提起炎延的时候,他也听见了?
多弟冷汗直冒。
不可能!
周嘉行脾气这么坏,如果他听到炎延那一部分,不可能还这么心平气和,肯定早就恼羞成怒、派人去抓炎延,然后把九宁关起来……
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还关心九宁吃得好不好,肯定没听到后面的!
多弟脑子里飞快思考,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恭敬一点,低着头道:“使君……九娘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就被周家送去鄂……送走,她又伤心又害怕,以为您是她唯一的依靠,却发现您也在骗她,都督也不承认她这个孙女了……她从来没出过远门,这大半年来经历这么多事,您想想,她心里能好受吗?”
周嘉行皱眉:“她知道周家的事?”
多弟点点头说,“九娘知道了。”
偷偷瞥一眼周嘉行的脸色,眼珠一转,道:“医士说九娘要是开心一点,可能就不会闹头疼。”
周嘉行顿了一顿,看一眼近在眼前的帐篷,摆摆手。
多弟会意,慢慢退下。
好险,他果然没起疑,大概是听医士说了心病的事,才会拦下她发问。
第91章
不久后, 九宁听说了营地里发生的骚乱。
草原并不平静, 几大部落彼此之间有血海深仇, 如今联合到一起抵御南下的契丹, 表面上相安无事, 实则暗潮汹涌。
不巧, 李元宗提前和契丹对上,原定的计划临时更改,接下来的部署也不得不随之做出调整。
其中几个部落非常不满,责怪周嘉行不公,新定制的作战计划出现很大的分歧。
尤其当前线传回云州刺史率兵投降契丹,并教会契丹人如何使用攻城器械后, 部落首领们表示契丹来势汹汹, 他们寡不敌众,根本没有胜算, 要求退出盟约。
甚至有人直接嚷嚷道:“与其全军覆没, 还不如投降契丹!反正唐室早就不管我们了。”
周嘉行没有退让,处罚领头破坏盟约的人, 暂时压制住营地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
大雪终于停了。
晴朗的好天气并没给正为大战做准备的人们带来好心情, 相反,营地的气氛反而愈加沉重。
因为连日风雪能在一定程度上给南下的契丹军制造困扰,延缓他们南侵的脚步。现在天气放晴,意味着两军主力离得越来越近, 大规模决战一触即发。
这时阿史那部的人火上浇油, 跳出来嘲笑苏部, 他们认为率大军正面迎敌的李元宗和阿史那勃格才有资格领导他们,嘲笑周嘉行只是个躲在后方指手画脚的懦夫。
面对阿史那部的挑衅,周嘉行泰然处之。
阿青、阿山这些随从却气了个半死,差点和阿史那部的人打起来,被怀朗拦住臭骂了一顿。
多弟告诉九宁:“苏部的人也很生气,不过他们的部落现在处境危险,必须依靠盟约才能保住族人的性命,所以只能忍气吞声。”
九宁沉吟半晌,问:“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吗?除了怀朗之外,有没有人出面劝阻阿山?”
周嘉行身边总是带着一群年轻气盛的亲随,少有幕僚、属官,每次发生争端,部下们比他还激动,恨不能立刻拿刀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像怀朗这样已经算是老成沉稳的了。
她记得以乔南韶为首的乔家早已经臣服周嘉行,他拿下鄂州后,除了袁家、张家以外,宋家也成了鼎力支持他的家族之一。
这些家族唯他马首是瞻,把宝押到他身上,必然对他有所求,也必然会派出族中子弟跟随在他身边,以保证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九宁很少见到那些人。
以前她看不到,肯定是周嘉行怕她瞧出端倪特意隐瞒的缘故。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用不着藏藏掖掖了,她还是没看到他身边出现其他家族的人,也没看到他的幕僚。
这让九宁觉得很奇怪。
像阿山这批自小跟随他的部署固然忠心,但缺少谋略,而且太年轻,行事莽撞,冲动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能委以重任。
他需要像裴望之那样的文士辅佐。
可他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难道周嘉行是个听不进任何劝告的自大狂,容不得其他人的意见,所以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
这未免太乾纲独断了。
书中他一个人军事、政事、经济什么都要一把抓,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连办个登基仪式的时间都没有……就是因为不信任其他人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九宁自己否决了。
周嘉行不是那种心眼狭小、刚愎自用的人,他很清醒。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边不缺沉稳的谋士,只是没让她看到而已。
以前不让她看到,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他还是不让她和那些幕僚碰面。
他一直防备着她。
早从他离开周家的那一晚,她骑马去追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隐瞒了自己。
九宁回想往事,脊背一阵发凉。
她确信,乔家、宋家、袁家……周嘉行的其他部下肯定也来了北方,而且就在营地附近。
所以她让多弟以帮她买安神药草为借口去接触其他部落的人,趁机打听消息。
在北上的路上她就发现多弟学方言很快,就算听不懂、不会说波斯语,也能比手画脚和其他部落的人进行简单的交流。
而且多弟还从衔蝉她们身上学到了一项很有用的技能——打探消息。
多弟没有让九宁失望,压低声音说出她探听来的信息:“阿史那部的人离开后,有几个中年人求见周使君。我不知道那些人姓什么,他们对周使君很恭敬。怀朗好像认识他们,昨晚他们送了几坛酒给怀朗,怀朗收下了。”
九宁唔一声,更加确定阿山这几个毛小子只是周嘉行的亲兵,而不是辅佐他的人。
这些人中,大概只有怀朗清楚他在做什么。
所以他才放心地让绝对不会暴露他真实打算的阿山这群人来保护她。
想明白这些,一种莫名的无力感袭上九宁的心头。
周嘉行不相信她了。
但又要牢牢地困住她。
他不累的吗?
费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逼她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妹妹?
明明看起来那么正常……
坐在帐中,手里捧了碗热茶,九宁慢慢理清混乱的思绪,瞥一眼跪坐在旁边专注煎药的多弟。
书里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哪哪儿都不正常的多弟现在怎么看怎么正常。
本该正常的那个周嘉行却不正常了。
她抿口茶:感觉自己也没做什么呀……他怎么就不正常了呢?
端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怀朗掀开帐帘,领着医士走进来。
九宁放下茶碗。
医士为她诊脉,眸底闪过一抹忧虑,脸上却浮起浅笑,道:“恢复得不错。”
交谈了几句,九宁抬头,望着帐帘的方向,道:“外面放晴了?我想出去走走。”
怀朗和医士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出去。
帐篷外响起说话。
过了一会儿,一只宽大的手拨开帐帘。
周嘉行来了。
他刚才就在外面,和医士一起过来,却不露面。
直到怀朗出去请示他。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九宁腹诽了一句,对上周嘉行深邃的眸光,笑问:“怎么,二哥,你真的要软禁我?”
帐篷里陡然安静下来。
医士和怀朗连头都不敢抬。
多弟也谨慎地握紧手中铁钳,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嘉行——万一这位使君发怒,她得挡在娘子前头。
气氛凝滞。
落针可闻。
九宁没有退让。
周嘉行和她对视了短短一瞬,挪开视线,声音沙哑:“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别离开太远。”
说完,他和医士一起出去。
帐帘放下,隐隐传来他低声询问医士的说话声。
九宁望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帐帘后,出了一会儿神。
吃过饭后,她立刻要求出帐篷。
周嘉行已经发话了,阿山自然不敢拦她,给她牵了匹马。
她第一个去看炎延。
炎延看到她很激动,一把推开看到她表情古怪的阿山几人,主动请缨:“九娘,我想下山去,随周使君迎击契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