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没看见深藏灌木丛中的冽冽刀锋, 也没听见跟踪者软底靴踏上枯枝落叶的脆裂声。
陈冉跟踪齐韵已有两日,从朱成翊的车队出现在罗喀山脚下开始, 陈冉便注意到了这个古怪的车队。车队不休息,日夜兼程,似乎很赶路, 到了山脚却又不过关, 只在原地扎营休整。直到那日夜间, 自车队中走出一位举止优雅的农家女子,陈冉大喜,大小姐当真是位女诸葛, 这不是齐韵又是谁!
陈冉想在那日傍晚山路上动手,那时的护卫只有一个,可一路上竟然遇上好几波自山上而下的探子,终究放过了齐韵。今日齐韵往大石盘山走, 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此次可是绝佳的动手机会了!
绕过一条小溪,来到一块阴暗的山坳,阳光被彻底挡在了山外。山谷内阴风骤起,自路边树林中猛然冲出数十名跨骑高头大马身穿裋褐的刀客,二话不说便朝车队冲来。几名刀客对付一名兵卒,护卫马车的十几名兵卒瞬间没了招架之力。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中央,此处靠近大石盘山坳,因梁禛换防,为方便朱成翊通过,梁禛将沿线守军皆撤了个一干二净!山林中只闻啾啾鸟鸣,想要唤人救命都不可能了。
陈冉手握大刀催马预备靠近马车,不等陈冉启动,路中央的马车门帘刷地拉开,齐韵猛然冲出车厢,坐上马夫位置,提起马鞭对准马臀一顿猛抽。马儿吃痛,扯起车架发足狂奔。因事发突然,陈冉不及阻拦齐韵,马车便冲出重围往小路尽头奔去。
齐韵驾着马车,被抖得摆成了风中的柳条,肾上腺激素狂飙,她听不见刀客们的喊杀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死死握紧缰绳,毫无目的的狂抽拉车的马儿。马儿穿过密林,树枝抽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却不觉得痛。
刀客们死死咬住马车狂奔,马车怎能跑过轻骑,但罗喀山山高林密,齐韵的马车大,占据了路的一大半。硕大的车厢左右摇摆,追击她的刀客竟一时无法越过马车。不得已,刀客们只好钻入密林奔行,试图奔至齐韵侧面。
身侧的密林中开始不时闪现刀客的身影,齐韵看见有刀客举起了箭。
齐韵开始慌乱,心底一片荒芜,自己怎能躲过武士的追杀,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梁禛去训话了,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啊!她清楚的看见一只铮亮的羽箭对准了自己,马车正好跑出了密林地带,周边一棵遮挡的树都没有……
齐韵闭上了眼睛,她浑身颤抖,因为绝望,握紧缰绳的手也慢慢松开……
耳旁传来箭矢此起彼伏的的呼啸声,就在齐韵静静等候利箭射穿自己身躯的时,她听到四周响起零落的闷哼及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愕然地睁开眼——白音如天神下凡正跨坐在拉自己马车的马匹背上,一张油光的大弓拉得铮铮直响。
“白音大人……”齐韵喜极而泣,满面泪痕。
原来,朱成翊并不认为梁禛会真心实意地放自己过关,为防止梁禛使诈,在自己通过时施行劫杀。酉时刚到,白音便派出十余名部众随自己一路排查而来。老远便听得马匹奔驰,车轮磔磔的声音,白音心中一凛,还真给大公子说中了?
白音一路疾驰,想探明敌人数量,凑近了暗地这么一看——竟是齐姑娘在驾着马车狂奔,身后几十名刀客围追!白音顾不得多想,策马追上齐韵的马车,挽弓射落几名刀客,飞身跃上拉车的马背,将乱奔的马拉入正途。
围追的刀客们一看,竟然有人来救齐韵,愈发疯狂。围追越来越紧,箭雨越来越密,白音唤齐韵把手伸向自己,一把将齐韵扯到了马背上。白音挥刀砍断了马车的车轭,将车身与马匹分离,没了车身的马匹没了负累,奔跑速度明显提升不少。白音带着齐韵奔行于密林之中,一番惊心动魄后,终于摆脱了刀客的围攻。
朱成翊又见到了齐韵。
朱成翊不顾呆怔一旁的安缇,激动得一把抱紧齐韵,眼中都是泪,“韵儿姑姑……”
在得知白音趁自己议事,偷偷放走齐韵后,朱成翊盛怒之下差点没一剑砍去白音的胳膊,他宁愿自己被梁禛捉了也不愿自己亲手将齐韵送到梁禛的身边。
甚至在周波带回梁禛的口信后——今日酉时,大石盘山换防半个时辰,都未能改变朱成翊留守罗喀山的决心。最后还是白音立下军令状,承诺会在穿过罗喀山后将齐韵再从梁禛身边“解救”出来,朱成翊才一步三回头地随巴拉朝大石盘山进发。
齐韵与朱成翊同乘了一匹马,他死死箍紧齐韵的腰,好像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奔行中,朱成翊自后将齐韵搂进怀里,紧贴齐韵的耳朵,诉说自己心中的欢喜。
他没有问齐韵为何独自驾车,还被一群刀客追杀。他甚至有些感谢那些刀客,没有他们,齐韵只怕死也不会跟白音走了……
可齐韵却心事重重,自己不能随朱成翊走,梁禛怕是不能善了。可如今这形势,自己怎么可能让白音送自己回去?梁禛不知道躲在了何处,且不说那些不明来路的刀客指不定什么时候会钻出来再度截杀自己,就朱成翊这激动的状态,自己如若此时要走,只怕他也会随自己留下了。
要走也等翊哥儿顺利进入孟艮府后再走吧……可为何有人要杀自己?齐韵一路闷头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
梁禛回到大帐后,几乎要将大帐顶掀翻,熊熊怒火几欲将自己焚灭。他捉来守营的校尉,质问他为何放任齐韵走出营地。
校尉吓得缩在地上,弓成了一只虾,他并不知道昨晚突然出现的女人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不然他打死也不敢放齐韵离开啊!再说梁禛又没将齐韵的身份向全营守军通报过,也没就是否禁止齐韵走动下过军令。更何况还有十数名卒子贴身跟随齐韵,这怎么还能失踪呢……
一番无功的审讯后,梁禛亲自率部出了营帐向齐韵离开的方向奔去。
来到一片山坳,梁禛见到了自己的兵卒。遍地血污,死状惨烈。每人都身中多处致命刀伤,有些都快被分成了块——多人同时砍杀,对方来人远远超过己方数量。
梁禛愤怒之外又略略庆幸,还好没有韵儿的尸体……他唤来小校,让他们将自己战友的尸体殓装。
梁禛继续前行,在一片树林中又看见废弃的马车与散落一地的箭矢。
马车车轭齐崭崭的断裂,一看就是被人故意劈断的。梁禛又仔细看向林中那凌乱的马蹄踏痕,它们一直尾随马车行进的方向,并一直往前——有人追击马车,驾车之人砍断车轭逃命。
梁禛疑惑,自己的兵卒一个不少的被他用尸袋装走了,又是谁在驾马车呢?
不等梁禛想完,一声悠长的“报!——”拉回了他的思绪。
“禀左都督,山脚施家隘口的守将截获数十名刀客,他们自称是兴平侯府的人,来此公干,却一身江湖打扮。”
梁禛挑眉,这就得了?他直起腰,唤来冯钰,让他继续前行,查看是否还有尸体。冯钰颔首,他自然知晓梁禛在担心什么,当下便点了一拨人马继续往前奔去。
梁禛回头再次望了望着地上凌乱的马蹄踏痕,“回大帐!将刀客带入大帐!”
梁禛不出意料地见到了笑容满面的陈冉。
“左都督啊!小民,失礼啦!”陈冉一进大帐便跪在地上施了一个大礼。
“免礼,免礼!陈冉兄快快请起!”梁禛亦热情好客的为陈冉安置好了座位,上好了茶,梁禛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望着陈冉。
陈冉沉吟片刻,复又起身,恭谨一揖,满面愧疚之色,“大都督,小民无能,未能替大都督拦下劫匪。”
梁禛挑眉,望着陈冉也不言语。
陈冉抬头,只诚恳地望着梁禛,“禀大都督,骆大人查得车里土司勾结外敌屠我边民,现已将土司府查封。骆大人亲自率部从赶赴老挝国边境捉拿朱成翊,小民接大姑娘的令,来罗喀山暗访,如有异状得赶紧告知骆大人。于是小民便做了游侠装扮前来此地,恰好看见一名蒙古劫匪屠杀我汉人兵丁,劫掠我汉人姑娘。小民便围追了此恶匪一路,然小民功夫不到家,最终让劫匪给溜了……”
陈冉自知杀的就是梁禛的兵卒,怎敢主动承认,好在有个来路不明的蒙古人救走了齐韵,凡事让那蒙古人背锅就行。
说完,陈冉满眼悲愤与自责,好似那幅天怒人怨的场景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一样。
梁禛愕然,思罕勾结外敌屠杀边民,朱成翊却来治理车里?骆璋亲自抓捕朱成翊,齐韵身份可曾暴露?………
挠头的事太多,最为紧要的是,蒙古人杀我小卒,劫走齐韵?莫不是朱成翊一面穿过自己给他让开的道,一面又派白音劫走齐韵?
梁禛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了许多,但一想到朱成翊素来的阴险做派,设下此种狡诈圈套也不是不可能,怪只怪自己高看了他!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自己还没有被人这样玩过呢!
梁禛腾然起身,满面怒容,右手架在腰间刀柄上,猛走数圈,回头冲陈冉沉声问道,“敢问陈统领,不知兴平侯爷现在何处?”
☆、梁禛之怒
梁禛是真的发怒了, 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被人如此戏弄过。他亲自率部冲进了孟艮府, 在孟艮府与罗喀山边界一通折腾,甚至引来孟艮府孟莲县县令亲自带来兵丁,协助搜查。
孟莲县令一头雾水的引着梁禛左冲右突, 梁禛死活都不肯告诉他究竟要找什么人,只说是劫匪将京城里的贵女给抢走了,劫匪里有蒙古人。折腾了整整一夜寻找有蒙古人的劫匪,一无所获。
梁禛无法通令孟艮府封锁各大城关, 他第一时间派陆离向骆璋送信, 请求骆璋通令孟艮府严锁城防,抓捕朱成翊。
“朱成翊已经通过罗喀山了?”骆璋眉心皱出一个巨大的川字。他惊讶无比, 朱成翊跑得真够快,自己前几日去了濯庄果然一根草都见不着了,也不知谁放的火, 四处焦黑焦黑的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回骆大人, 是的, 朱成翊已经进入孟艮府境内数日,按脚程应该还未出孟艮府。”陆离毕恭毕敬地回答。
骆璋二话不说,提起笔便开出了要求孟艮府全境封锁城关, 严密盘查过往客商,搜寻朱成翊的公函,再端端正正盖上个官印。
“不知你们梁大人还需要本官如何配合?”骆璋将公函递与陆离。
陆离一个拱手,“回大人的话, 目前朱成翊在逃,不知踪迹,梁大人说还请骆大人再借五千轻骑,以备我家大人的不时之需,待我家大人觅得朱成翊下落,会第一时间通禀陆大人。”
骆璋颔首,唤来参将刘春,让他清点五千精兵随陆离奔赴孟艮府,也不再留陆离,任由陆离离开速速回营复命。
骆菀青端坐堂中,听着陈冉与自己汇报此次行动的情况。当她听得齐韵被一个来路不明的蒙古人救走后,心中一阵狂喜。我就知道齐韵离不开朱成翊,梁少泽,你一腔热血尽付了东流水,今日你才看明白麽?现在才寻我父亲封锁城关,是不是太晚了点……
骆菀青冷笑一声,转头对上陈冉,“陈统领,梁大人除了要我爹帮助封锁城关,还有要求我爹爹做什么吗?”
“回大小姐,梁禛还要了五千轻骑,再无其他。”
“唔……”骆菀青沉默半晌,复又开口,“陈统领,烦你准备准备,依旧带五十人,明日随我赶往孟艮府。”
骆菀青看得明白,这齐韵不知为何落了单,被陈冉咬上,正好又被白音救走。梁禛不知内里,被陈冉一忽悠,将账全算在了朱成翊头上。如今梁禛是气昏了头,要拿朱成翊祭旗!
可梁禛气归气,就怕他对齐韵还心存幻想,届时又将齐韵的事遮掩了过去。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就算不能结果了齐家毒妇的贱命,也要盯牢了梁禛,让他不敢乱来!
骆璋对自己女儿要去孟艮府寻梁禛的行为感到惊讶,他不明白女儿为何非要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去梁禛身边凑热闹。
“青儿,你一大姑娘家为啥总是野得像个小子?梁大人是有公干,不是在玩耍,你如此贸然便去打扰,岂不是拖人后腿?青儿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为何此时却对梁大人的公务如此儿戏相待?”
“爹爹!”齐韵面色冷然,“你也知女儿素来拎得清事,你为何不想女儿非要逆常态而动,是否真的另有隐情呢?”
她直起身来,看进骆璋的眼睛,“我就是为防止梁少泽将皇上的吩咐视为儿戏,才执意要去的……”
骆璋愕然,“女儿何意……”
“青儿以为,梁大人动作如此之久才寻求爹爹的帮助,只是为了争夺人家貌美的姬妾。故而青儿想近些看着少泽,以免他万一脑子发热,一失足成千古恨……”
骆璋更加惊愕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青儿与梁禛连亲都没说起过,女儿便如此急吼吼地想要掌控梁禛。青儿尚未嫁人,便活脱脱一个深闺怨妇对行径,如此步步紧逼的感情,哪个男人能够忍受?
“青儿!梁禛与你有何关系?他不是你夫君,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有何权利指责?”骆璋气得吹胡子瞪眼。
“守着梁禛?此种让人笑掉大牙的事,休要再提!”骆璋广袖一甩,直咕隆通就给骆菀青的行为定了性,残暴地掐灭了骆菀青的一切念头。
骆菀青一口气噎住,父亲这是不相信自己呢!齐韵的事怎样同爹爹说才好呢……可是又不能说啊!
骆菀青又气又急,憋得一张小脸一瞬青,一瞬白。
翌日天未亮,一队黑衣人簇拥着一驾马车自升兴客栈后门鱼贯而出,骆菀青偷偷溜出了客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待在这遥远的客栈天天数日子,骆菀青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
为着思罕勾结外敌的事,骆璋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加上堵截朱成翊的事,一大早客栈的花厅里便传来了骆璋骂人的声音。车里不可一日无土司,蛮夷之地本就事多,如今思罕与午逸双双倒台,突然没了主心骨,刚见起色的车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骆璋代替午逸批着车里各地上报的卷宗整夜没睡,一大早又接到了孟艮府递来的公文,里面详细汇报了数日前梁禛搜查孟艮府与罗喀山交界处数个村落的情形。公文是用来表忠心的,孟艮土司非常重视左都督“关心”的那名“贵女”,便来直接请示骆巡抚,孟艮府会尽全力协助大都督查找“贵女”,望巡抚大人转告左都督,希望能多给点“贵女”的资料,也方便孟艮府出力。
骆璋看得一头雾水,这一会找朱成翊,一会找贵女的,梁禛究竟要找谁?还是两个都找?这二人是个什么关系?
福至心灵,骆璋突然想起昨日骆菀青说的,梁禛动作如此之久,突然要求支援,便是为了抢一个女人!骆璋挠挠后脑勺,青儿说的那个女人莫不就是这个“贵女”?
骆璋猛拍自己的大腿,“来人!替我把大小姐唤来!”
话音未落,老管家领了两名小厮畏畏缩缩的挤了进来,“……老爷……大小姐……大小姐不见了……留了封这个……”
一封写满娟秀簪花小楷的书信递了上来。
骆璋扶额,青儿如此急迫地非要去守着梁禛,莫不是那小儿真的有啥不妥?不过想起之前冯钰说的“攸乐族神药”,骆璋就来了气,明明那小儿早就知道了朱成翊的事,偏偏瞒着自己,编出些污糟话来骗自己不说,还让自己白白跑一趟濯庄,只看见遍地的黑炭。若不是好大喜功,便真的如青儿说的那样,那厮偷偷摸摸就不是在干好事!
骆璋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往桌上一摔,花白胡子颤巍巍抖得像愤怒的猫须。本官受新皇口谕,要周全统筹在云南的抓捕朱成翊事宜。梁家小儿,本不想给你难堪的,可你自己不老实,也别怪本官不地道,你的差使,本官管定了!
……
梁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骆菀青,没想明白这女人为啥非要来凑热闹。
“少泽……见到青儿不高兴吗?”眼前的女人梳着堕马髻,身穿飘逸的宫纱裙,粉面含春,秋水盈盈。
“……呃……高兴……”梁禛扯起嘴角,有些愣怔。
“青儿听说朱成翊便在孟艮府,可曾寻得他踪迹?”
“目前还未觅得逃犯踪迹,但孟艮府全境皆锁了城关,想来不日便能捉得朱成翊。”此次梁禛盛怒,下达了直接锁闭各类关口的命令,不允许任何客商过境,需要过境的客商得等梁禛捉到朱成翊再走。如此一来,孟艮府便成了封闭的铁桶,寸步难行。
“甚好,少泽此次魄力非常,定然能将那逃犯手到擒来。”骆菀青笑眼弯弯。她轻轻走近梁禛身边,放低了声音。
“青儿听说齐家姑娘也与那逃犯一道来的?少泽可得慎重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