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不太肯定。
她以前看过一部法医断案片,隐约记得铅中毒死的人,因血液中有正铁血红蛋白形成,故尸斑呈灰褐色。就算人没有死,化妆品含铅或者血液中有铅,皮肤也会灰暗长斑,还会大量脱发。
“我在家中见过大量吸入铅粉等废物的工匠,大多是痉挛不止,亦有呕血腹泻之人。”
呕血?
呕血!
祝英台心头一阵狂跳,猛然看向面前的锡壶,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祝英台,你怎么了?”
梁山伯惊问。
“梁山伯,这鄞县县令,你是一定要做吗?”
祝英台心慌气躁,抓着梁山伯的衣服劝道:“这鄞县诡异古怪,给你用这锡壶明显是不安好心,若你实力不够,我怕你会吃大亏!”
“这世道,若实力不够,在哪里不会吃亏?”
梁山伯诧异地问:“事情在你看来,竟如此严重吗?”
“怎么可能不严重?上任的县令是不是还被关押在太守府的牢狱里?”
祝英台记得这时代春夏主生,冬主肃杀,犯人大多秋后问斩。
而且秋后已经收成完了,进入了农闲,这个时候集中处理刑狱之事,可以召集人群观看,起到震慑的作用。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为什么问这个,奇怪地点了点头。
“是与不是,让马文才设法进牢狱里见见鄞县上任的县令,一见便知!”
第223章 水深万尺
祝英台和梁山伯在鄞县没有几天, 会稽学馆那边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大概是知道新任县令是从会稽学馆来的,杨勉特地在哪儿抄了“天子门生”们的策论和应试结果过来, 看的梁祝二人是热血沸腾。
知道马文才和徐之敬、褚向等人前程已定,两人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大概是马文才他们的结果刺激到了梁山伯, 这几日里他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拿来翻阅过去的案宗、处理积压的公务,只是因为人手不够加上下面人的阴奉阳违,梁山伯的进展并不顺利。
“看到这里没有?”
祝英台指着一处卷宗, 右手随意在纸上划着方程式,得出一个差距巨大的数字。
“这里数字不对,缺了八千石。”
“八千粮食……”
梁山伯自是相信祝英台的算数能力, 看着这数字有些发愁。
“如果是算错了还好,库房里一定还有这些粮食;如果不是算错, 那粮食去了哪里?”
“鬼知道去了哪里。”
祝英台无奈道:“八千石粮食够三千大军用一个月, 这么多米粮, 就是从库房搬出去也要搬上一阵子,不可能没人发现。要么是欺上瞒下, 要么就是百姓已经习惯了。”
“但此事是瞒不过去的。”梁山伯纳闷极了。“秋后总要向上面缴纳赋税的, 一开库便知。”
即便鄞县是下县,那是因为地方并不富裕,人数却并不比上县的人少。这时代粮税是按人头算的, 鄞县其他税上收的可能会少些,粮食却不会少。
下县有自己要缴纳的粮税标准,多出来的粮食会放在库房里, 供给春耕“租赁”粮种的贫农,遇到灾荒之年还可以开仓放粮,算是一种应急预案。
两人发现这处亏空,当即不敢放松戒备,带了马家的侍卫、点上衙门的库曹就去检查粮仓。
去年秋收前这里的县令便下了狱,征收粮草的数字很是潦草,祝英台还是从最初的数字推算出来的缺损,到了缴粮那段时间的账本根本记的是一团稀烂,梁山伯看了几眼便不耐烦看,只下令四五个库曹和他一起点粮。
就在梁山伯和祝英台跟着库曹清点粮食数量时,鄞县旧任的县丞杨勉也带着一干皂隶匆匆赶到。
“梁令官,怎么能劳您做这种杂务!”
杨勉老远处就喊了起来。
“清点库存这种脏活,应该交由我们这些浊吏来做才是啊!”
“我上任之前,太守府的世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以春耕夏种为优先,若是连粮库的情况都不知道,又何谈重视农事?”
梁山伯深谙“借势”之道,将世子的名头拉出来扯大旗。
“何况在下并不是士族,本就是吏门出身,又怎能说是浊务?”
杨勉一听是世子的吩咐,也确实不敢上前拦着,可他明显神色紧张,带着一干皂隶紧紧跟随在梁山伯身后,听着库曹仔细数着粮食。
为了计算方便,库存的粮食皆是一石为一袋,这些粮食有些是豆,有些是栗米,有些是粗米,大多没有脱壳,密密麻麻摆满了几个巨大的库房,只靠粮袋上的字样确认装的是什么粮食。
粮食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在清点的过程中梁山伯发现鄞县还使了心眼,缴粮交给上级的粮食大多是较重又贱价的豆类,留在谷仓中的皆是粗粮和粮种,由于缴粮大多是以“称重”的方式,鄞县又是下县,这样居然也糊弄过去了。
“缺的不是八千石,而是一万二千多石。”
祝英台小声在梁山伯耳中说着:“我们算账时都忘了还有过去几年库存的粮食。我看了下库曹前几年的入库账本,再和粮袋上记录的入库时间推算,平均每年都少两千石左右,五年下来共少了一万二千多石。”
梁山伯翻看着祝英台划出的数字和这几年的对账簿子,不难发现最初时每年缺损的粮食还不足一千石,这个数字还不算离谱,因为粮食没有脱壳,出粮时有时候会有损耗,再加上霉雨等因素,有几百石损耗很是正常。
但越往近几年,这数字就差的越大,尤其在前任县令当任的这两年间,几乎每年都有三千石的缺口,简直是耸人听闻。
事关秋收缴粮,那县令只是因收受贿赂入罪,又不是贪污库粮,若不把这事弄清楚,到了年底粮官催粮时梁山伯必定要背上这个黑锅。
他才刚刚上任,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这个背锅人的。
“杨县丞,这粮食的数字,好像有些不对?”
梁山伯并没有上来就兴师问罪,也没有咄咄逼人。
一旁的祝英台还以为梁山伯要勃然大怒彻底问责,没想到他这么软绵绵的态度,顿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令公英明,确实有所不实……”
杨勉见梁山伯似乎并不准备“小题大做”,心里松了口气,忙带着笑容上前解释:“令公没在鄞县住过,可能不知道鄞县的情况。我们这里这几年年年闹水灾,城外常常受灾严重,这时候就要免了田户的粮租,还要赈灾、借贷第二年的粮种,缺口也就越来越大……”
“既然是有正当用途的,为何不予记账?”
梁山伯翻着簿子,确实在里面发现“赈灾若干”的字样,却没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灾,可见必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不勘查河工,寻求解决之道?”
“县令爷这说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这般,哪里有今天这些事!”
杨勉身后跟着的主簿见梁山伯是个性子软的,插嘴道:“江令公哪里关心这些事,发水了就叫人迁走,迁回去就给粮种继续种。我们倒是想记,赈灾时乱糟糟的,哄抢之事经常发生,我们自己人手都不够,哪里有人去记这些!”
两人一唱一和,将所有问题都丢给上任县令了。
“上任县令如今在狱里,难道还能找他将缺的粮食吐出来?今年秋收过后总是要缴粮的,这几千石缺口,如何应对?”
梁山伯看着满粮仓的粮食,愁眉不展:“难道我这县令刚刚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气质本就不强势,如今忧叹连连,任谁都看得出言语中的痛苦和不甘。
杨勉和那主簿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见梁山伯身后的算吏毫无表情直挺挺站着的样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几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请梁山伯过来。
梁山伯身边的侍卫想要说什么,被梁山伯一个眼色制止,只能作罢。
杨勉和主簿领着梁山伯到了粮仓一处无人之处,压低着声音说:“令公,这几千石的缺口,其实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兴奋。
“如何容易?速速说来!”
“令公,我们鄞县的甬江每年都会泛滥,加之靠海,夏季还常有狂风,这几年常常歉收,赈济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些上官都是知晓的。”
杨勉犹豫了一下,一鼓作气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在赈济的时候将耗费的粮食多写一点,将歉收的数字写大一些,这样赈济的粮食多了,收上来的租子少了,亏空就做平了。”
他还不知道祝英台已经根据几年前的产量和进出账,算出了这么多年一共欠下的亏空,还以为梁山伯头疼的只是上年亏下的三千石,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要帮他把去年的糊弄过去。
若梁山伯没带了祝英台来,在人生地不熟、不了解鄞县情况又情势急迫之下,这三千石粮食的亏空说不得就要用杨勉的法子补上了。
可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亏空只会越来越大,之前少的还不知道在哪里,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过一次假账目,这债就得他背了。
“你怎么确定今年就会泛滥?这老天爷的事情怎么能说的清楚,万一今年风调雨顺呢?”
梁山伯踌躇着支支吾吾,不肯应下。
听梁山伯说“风调雨顺”,杨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甬江泛滥是板上钉钉的事,您若想坐稳这个位置,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担心这件事被人发现,大可不必如此担心。鄞县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每年夏天的赈济,况且您第一年上任,施舍的粮食多也是常事。”
“再说,您是太守府亲点的县令,就算是为了世子的面子,这几千石多出来的损耗,太守府的催粮官也不会追究的。”
“话虽如此,可要是没泛滥呢?如果受灾不严重,根本不需要赈济呢?你我之假设都是建立在有灾民出现的情况下。”
梁山伯将一个执拗死板的书生样子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开玩笑!”
“那这样吧!”
杨勉见反复劝说这位年轻的县令都不硬,不耐地说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发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过去。到时秋收时甬江周边以外的其他地方丰收,这租子自然好补上,若歉收,那更好,多报一些不过是影响今年的评定,反正还有明年。”
“令公,你看这样可好?”
“那,那就这样吧……”
梁山伯满脸迟疑之色,“你确定这样会没问题?”
“绝无问题!”
杨勉应得干脆。
“无论是我还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严之人,此事交给我们,保证做的妥帖干净,绝不会给令公你留下隐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忧愁地看了一眼头顶。
“看老天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