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荆忠的眼神时聚时散,口中模糊朦胧地唤着“阿春”或者“二公子”。
因着傻阿春突然冲了出来,季鸿一剑没能如愿刺中荆忠,又被阿春不要命地一推,这剑震着季鸿的手臂,险些失去准头,最终堪堪在余锦年的面前停住了,怕是他再抖一分,那剑刃便要将少年的耳朵割下来。
剑上寒光凛凛,余锦年这才陡然回神,眸中微缩,望着长剑另一头的季鸿,道:“……你是要连我一起砍么?”
“锦年?我——”季鸿一怔,心中大骇,忙将剑移开,走近了两步要查看少年是否无虞,只他手还没触碰到少年,就被余锦年后退一步躲开了。
屋中静得只能听得见阿春低低的啜泣声。
原是来治病救人的,这一出,弄得好不尴尬。
余锦年反身查看过荆忠的状况,又千方百计才将阿春哄到一旁,才自桌上取了纸笔,在一脸阴沉的季鸿面前抖了抖,道:“你们有什么前恩后怨,待他好了再算不迟,欺负一个病得快死的人有什么意思?他被我看见,便是我的病人,你在我面前要杀我的病人,这算是怎么回事?”
季鸿提着长剑,攥剑的手握得死紧,他看过来时,眼中流露出一种从未对余锦年展露过的漠然,他沉声道:“若我说,他是我的仇人,你也要救?”
让他见死不救,他真的做不到。余锦年垂了垂眼睛,叹道:“我……要救。”
“好,余锦年。”季鸿冷硬而一字一顿地道,他将手中长剑一抛,伸手拽过少年手中的笔,将纸于四方茶桌上一铺。
不知从何时起,季鸿便只亲昵地唤他名,今日全名全姓地叫出来,竟是叫余锦年有了莫名的恐慌和陌生感,仿佛季鸿唤的并不是自己。他有些不敢直视季鸿的眼睛了,便盯着自己脚边的地面报起药名——此方乃是小承气汤加味:“生大黄二钱,厚朴、枳实、姜夏各一钱二……”
季鸿抬袖轻挥,提笔便写,龙飞凤舞,如行云流水。
写罢弃笔而去。
“季鸿……”余锦年嗫嗫叫了一声,那人也不应,直走到花池一角才停下来。他盯着季鸿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检查药方——这是他见过的季鸿最潇洒的字,飘逸得全然不似他严谨自持的风格。
余锦年将药方折叠好,连同银两一起交给阿春:“知道如何抓药吗?照着此方,速去,一刻也不要耽误。”
阿春纠结道:“可是哥哥说,不可以随便花别人的钱……”
“待你哥哥病好了,再叫他还我就是。”余锦年将阿春推了推,“好了,快去吧!”
阿春用力点点头,拔腿就跑去抓药了。
此时余锦年再向院中看去,季鸿竟已不在了。他心中一惊,忙快步往外追了追,翘着脚四处洒看,可若是真要追出去,又着实放心不下屋里那个随时会惊厥抽搐的荆忠——从医多年来,前世与现世算在一起,他也没遇到过如此纠结的状况。
去追季鸿,是对病人不负责;不管季鸿,又觉心中哽噎难受。
余锦年在卧房门前左右踟蹰,竟是觉得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住了,堵得喘不过气来。
正如此纠结间,他抬头一瞥,无意间见到之前紧闭的西厢房门似乎开了一缝,其中隐隐约约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跳跃不断的烛火。余锦年方想着,此院只荆忠和阿春两个住着,未免也太宽敞了些,剩下如此多的空屋是要做什么用?
再一醒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厢房门口了。
一阵冷风灌进来,将那本就微开的门缝扇得更大了些,余锦年杵在门外,借这门缝看到房内零星半点的构造——竟然是一间摆满烛台的祭堂,当中正对设有一张案几,罗列着几盘点心并时下瓜果。
堂中只有孤零零一尊灵位,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寂寞。
而此时,那牌位前正静静伫立着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他背对着余锦年,双手垂于身侧,定定地望着那牌位的方向,看上去竟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孤单冷清,仿佛连冷风都能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余锦年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半天没挪窝,如此大个人耸在门口,拖进长长的影子去,自然早就露馅了。
季鸿明明知道余锦年就站在那里,却仍旧没有回头,任他站在门口吹风,直到听见少年“阿嚏”一声,还捂着鼻子使劲抽了抽的动静,这才忍不住微微侧首,回眸淡淡地乜了他一眼。
只不过这一眼却是让季鸿心生动摇,他明知道余锦年容易心软,一心治病救人,心无杂念,他却企图逼迫少年在他与病人之间做抉择。而抉择的结果明明是余锦年赢了,可此时,那少年脸上却露出这般失落难过的表情,仿佛被抛弃放弃的不是季鸿,而是少年自己。
真是何必,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谁也没讨到好处。更何况,十几年前的事情,又如何怨得了余锦年。
“嗯,我不是故意偷看你……”余锦年两手交握,不安地攥着,见他没反应,忙退了两步扭头要走,“我知道你不高兴,这就走了,不碍你的眼,你不要生气。”他原地挪了挪脚,又说:“这里很凉的,你不要站太久——”
“回来。”季鸿突然打断他道。
“啊?”余锦年一怔,又做贼似的走回来,“什么事啊?”
季鸿顿了顿,终于让开了半步,露出了台上所供奉的灵位的全貌。他侧站着,半张脸庞隐在昏暗之中,也看不出脸上究竟是何表情,他朝余锦年伸出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看了看那只白而修长的手,余锦年缩了缩脖子,胆怯道:“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季鸿却说:“那就进来知道知道罢。”
“……哦,好啊。”余锦年往前迈了两步,跨过了门槛。他虽并不知那灵位之上所奉何人,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阵紧张发怯,故而一直闷着头朝前走,连地上青砖翘起了一角也没看着,所幸季鸿手快扶了他一把,否则他还未走至蒲团面前,就要跪在地上先行一个大礼了。
他这被绊倒的双膝还没站稳,便听季鸿低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