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托着他的手把罐子抱起来,放在台上:“不知怎的,忽觉心口不顺,这不就……叫余先生来瞧瞧?”
他笑着说,面皮白而红润,气息徐而又稳,哪里是心口不顺的模样,余锦年哼了一声,当即戳穿了男人的谎言:“我看你是口不顺,想尝尝我的竹笋炒肉了!”他话是这么说,却晃了晃脑袋,将额前碎发甩到脑后去,又踮起脚来用额头去凑季鸿的额头。
两只手都洗净了要处理芝麻的,他不想再另洗,只好用脑门去测季鸿的体温。
两人鼻碰鼻对着,离得太近,也看不清对方,只眼前一双星辰明月似的眼睛,季鸿顿时很有些想让自己再烧起来的浑噩念头,只为少年给自己的那独一份的关怀。然而想是一回事,世事无奈又是一回事,余锦年测了体温,放心地说:“嗯,应该不烧了。”
季鸿还想再说些什么,假伙计真侍卫段明就端着一沓空碗碟回来,说是端,但在余锦年眼里与杂技也无异了,他是两只小臂平举,上头摆了一溜儿碟子,碟子上还再摞碟子,生生数下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看得余锦年目瞪口呆。他注意力顷刻被段明的杂技吸引过去,兴致勃勃地向人讨教端碟子的诀窍。
段明是个木头,犹未发现自己坏了公子好事,还很是谦虚地真与余锦年讲了起来,还将自己先前是在外头开铁匠铺的事儿倒了出来。
见他俩聊得欢畅,俨然是将自己忘了。季鸿抿着嘴,偷偷拿起一只碗来,依样摆在腕上,但才摞了三个就端不住了,摇摇欲坠,他也知道摔碎了丢人,只好作罢。
余锦年便说话边架锅炼蜜,蜜是头一天专门去买的枣花蜜,黏性大一些,好熬。
炼出的蜜也分种的,有嫩蜜、中蜜和老蜜,主要是其中熬制的水分不同,用来糅合不同的药材粉末。他将一小盆稀松液态的枣花蜜倒入锅中,加了火熬开了,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直至蜜液中腾起的水泡也成了均细的小泡,水泡炸裂的声音也越加陈厚,颜色更是由鲜亮乳白变成了棕黄色。
这即是中蜜了。
熬好的蜜要倒入盛了芝麻末的盆当中,粉蜜混匀,似揉面一般,只不过要比揉面还多了道锤面的工序,即是用木槌将混好的芝麻团槌得更结实些。
之后余锦年便将双手沾上些芝麻油,坐下来开始准备错条揉丸。
季鸿洗了手,也与他对坐着帮忙,问道:“这又是何种吃食?”
余锦年怕他病刚好,当着风又染上风寒,便将他让到了里面,靠着炉膛,温温煦煦地烤着,才笑吟吟地答道:“是给严家五小姐的药。”
季鸿奇道:“仅芝麻一味,也可当药?”
“原本呢是不行。”余锦年摇头晃脑地说着,手下已经飞快地揉出了几个乌黑油亮的芝麻团子,各个儿比指尖也大不了多少,恰好够一个矜持的大家闺秀一口吞下,“不过对五小姐来说,足够了。”
季鸿虽是个药罐子,也浅显读过几本医书,但若真是要细究起来,自然是远远比不上少年在医道上的学识,他也不是很明白少年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既然这么笃定了,便肯定是不用旁人替他愁的。
于是很舒心地捏起丸子。
他擅篆印,也能作画,因此手上的功夫还算得细致,瞧了余锦年捏的丸子一眼,很快就团得差不多大小出来,与少年捏好的丢在一起,浑圆圆,油亮亮,仿若同胞双生。
余锦年觉得单捏丸子无趣,便说:“阿鸿,你讲讲你小时候?”
“……”季鸿想了半天才出声,“少时便在家中读书习字罢了,没什么有趣的见闻。”
“一件也没有?”余锦年微微侧着头,看稀罕景似的瞧着,他也不是刻意质疑季鸿,只是有些不相信,一个人长这么大,怎能没遇到过一两件让人笑开怀的好事儿。
季鸿看他神情,似乎真的很想知道,好容易搜肠刮肚地翻出一件来,道:“十岁那年,春天,雪刚化,院子里的梅开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辨错了季节的黄莺,落在临窗的笔架上,偷啄了桌上的点心。”
余锦年:“……”
季鸿:“……”
等了半晌,没了下文,余锦年一愣一愣的,十分想问“这就没啦”,可他想到季鸿家里那堆糟心事儿,虽没听透彻,但也大致懂了一二——没身份没地位的娘亲,去世的二哥哥,爹不亲妈不爱,看着尊贵,实际上跟寄人篱下似的——也怨不得十岁时一只偷食儿的黄莺都能叫他记这么多年,余锦年将煞风景的话咽下去了,好歹问道:“然后呢,那鸟儿……”
“……飞了。”季鸿不温不凉地说。
没说是什么时候飞的,为什么飞,只没头没脑的一句“飞了”,余锦年却似听懂了,闭上了嘴没继续再问,只是手下有些慢,还在思索季鸿那看起来索然无味的年少时光。
季鸿也觉得没意思,两人难得都沉默下来,半晌没人开口,只有炉灶上咕噜的水声。
竹扁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乌溜黑丸子,余锦年手上也喷香,他又捏好一个,圆不溜秋的,讨好地往季鸿嘴里塞去:“多吃几个这个,对肾好,对头发也好。延年益寿,身轻体健。”塞了丸子,他又似不经意地说道,“以后长着,多的是好事儿呢!”
季鸿口中嚼着一粒芝麻丸,浓郁香气直窜向喉道,一颗咽下,仿佛遍体生香。他品着芝麻香味,回味过来这是少年在安慰自己,于是不由眉展眼开地看了过去,心道:谁说不是呢,最好的一件事不就是误打误撞来了这水乡,又因缘际会撞见了一个偷桂花的小贼?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趣?
余锦年瞧他眉眼舒展开了,自己也高兴起来,手里一个接一个的芝麻团子往外蹦,眼见就堆满了一竹扁,饶是季鸿不懂药理,也皱了皱眉头:“那严家五小姐病得如此重,须得吃这样多的芝麻……药?”
他这才幡然醒悟,低头看去,确实多了。不仅足够五小姐吃,再把给季鸿吃的留出来,都还剩下不少。
可盆中还有很多芝麻蜜膏,余锦年灵机一动,换了种捏法,他将盆中芝麻团摊在抹了油的案板上,用擀面杖均匀地擀得既薄且平,又纵横几刀切成一张张的小方片儿,然后在每张方片儿头上铺一粒花生,便指使着季鸿帮他一张张地卷起来。
卷好的芝麻卷又在炒熟的黄豆粉里滚一圈儿,便算大功告成!
黑的芝麻皮,里头裹着红彤彤外衣未褪的花生粒,外面滚着淡黄香熟的豆粉。余锦年自己拈了一个来吃,刚阖齿时是香糯软绵的,咬到中间,又是脆口的花生米,因着外面裹着黄豆粉,也不如何粘牙,真真儿是一种吃食,三种口味,香得人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