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这枝是长在他身上,还能自己把自己砍了去不成?
还真就奇了,这枝就这么狠的心,咔嚓一剪子,扑进了脚下层层叠叠的雾瘴里,再也瞧不到了。
最后的祈愿落了空,姜秉仁心里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悬在眼眶里的小豆碎下来,却又不是方才在店前那样故意引人注意的嚎啕,而是不出声的,紧紧抿着嘴,用力往回憋,可是泪花儿哪能这么容易憋住,一旦断了线,就只能噼里啪啦前赴后继。
这小模样,心都碎啦!余锦年手慌脚乱地扯自己袖子给他擦脸,半晌才想起来袖子脏,擦眼睛委实不合适,恰好季鸿体贴,抽了条软绢出来递给他。
人说女子是水做的,余锦年看这位姜小少爷也差不离了,径直坐在一碗面馆前堂哭了小半个小时才止住,要说之前嗓音只是有些欠润,那这回可真就像是在砂砾里滚了一遭,说话时仿佛喉咙里裹了一团沙子,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魂不守舍道:“我走了。”
“别走了。”余锦年下意识说,他心坎子软,见人这样恍惚,怎么放心得下,“你上次不是想睡我的床吗,今天给你睡,就歇在这罢。”
姜秉仁低着头往外走:“那你们就没地方睡了,我反正都不讨人喜欢,还是走罢。”
怎么就突然懂事了呢。
余锦年拉了下他,没拉住,就被那小少爷挣脱了,眼看他走进了扑朔夜色中。可看那去的方向,好像也不是春风得意楼,他生怕姜秉仁要做什么傻事,连忙扯了扯季鸿的袖子:“怎么办啊?”
季鸿回头,远远见街道深处走来个人影,他轻轻拍掌,那人影倏忽窜了过来,竟是段明,他吩咐道:“去,远远跟着姜少爷,看着他些,人睡下了再回来。”
段明领了命瞬间闪去,之后过了老大一会儿,清欢才带着穗穗跑回来,气喘吁吁道:“那木头,怎的跑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不过她也没深究,兴冲冲地掏出几团丝线:“年哥儿你看,今儿个坊市上来了个卖丝线的,又柔又韧,颜色还好。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个佩刀的绦子吗,上次我用自己的丝线打了一条,不怎么好看,就没拿出来给年哥儿瞧。这回定能给你织一条配得上那把小弯刀的绦子!”
姜秉仁那有段明跟着,余锦年也就不操心了,人家的事都是人家的,他再劳心费神都是个外人,还是跟自家过好日子才是正理儿,于是转眼就高兴起来,跟着清欢去挑颜色。
这事之后,余锦年原以为几天半月里是瞧不见春风得意楼的那位小少爷了,谁知打第二天起,姜秉仁过了晌午,就日日来一碗面馆报道,比隔壁叫啼的老公鸡还准时。
店里腊八粥明明是不赚钱的,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县城里有了些口碑,每天都有人专门来品尝,余锦年是个不够狠心的生意人,玩不来饥饿营销那一手,只好又多煮了几天七宝五味粥拿来卖。
姜小少爷就每天一碗七宝粥,配一碟酱瓜,在店中坐一下午动也不动,时常滴溜着一双眼睛打量来来往往的食客,直到傍晚店里打了烊才起身离开,有时心情好,也能抬抬贵臀,借着帮余锦年收拾碗筷的理由,钻到后院去侦查敌情。
可怜见的是,姜秉仁那小肉包子竟然短短几天就瘦去了好几斤,下巴尖了,也因无心打扮,身上整日胡乱套些暗色的衣裳,显得人整个儿细瘦挺拔起来,稚嫩去了二三分,清俊多了二三两,像是一夜间稳重了,眉尖微蹙地握着他那把金丝雪梅扇,还真有了点不可亵玩的贵气。
据名为跟踪实为保护的段侍卫回报,这位小少爷每晚从一碗面馆离开后,都会走街串巷地寻一遭,绕一个极大的圈子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觉,却也不是回城东姜府,而是睡在春风得意楼。
又听在一碗面馆吃饭的食客八卦,说春风得意楼这几日悬了画像在找人,但凡能提供一丝半毫此人线索的,俱能免去当日饭钱。是故这些日子奔去了许多蹭饭的地痞乞丐之流,供些若有似无的假消息,换一顿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余锦年算是看出来了,姜小少爷这还是不死心呐,他叹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里睡觉,余锦年跟床上有钉子似的翻来覆去,忽地坐了起来,季鸿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被问道:“石星真没来找你?”
“没有。”季鸿道。
余锦年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也不另加追问,突然一躬身往被子里钻去,从床榻外远观,只看着床上鼓起了一个硕大的被子包。他躲在里头好一番捉弄,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却是软的雨,热的风,一阵电闪雷鸣直打在季鸿的身上,他伸手去拽少年,却反被少年在黑暗中咬了一口,手掌被啃了一圈红彤彤的牙印。
可真是跟猫一样,让人又气又爱。
窗外寒风又起了一回,夜里的雾聚起又散开,渐渐凝成院中井口阶上的一抹白霜,房中小窗被一只无形的手撬开了一条细密的缝隙,撩拨着桌上残存的白烛头。蜡一点一点地融,汗一滴一滴地落,季鸿皱着眉头,视线飘忽在即将被蜡泪湮灭的火光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扑簌一声,光灭了。
床上的鼓鼓囊囊的茧终于破开,钻出个闷的满头大汗的少年,趴着只露出个脑袋,说是逼问,实则哄骗:“真的没来找你?你好好说,我教你玩个新的。”
风雨微弱,却尚未停歇,只觉那天还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差一道破空的雷击,季鸿头顶没有辟雨的伞,全在少年的一手掌握里,被任意地摆布。他心中失笑,这算是哪门子的严刑逼供啊,但仍伸出手,也不知拽来了什么东西,去擦少年脸上的细汗,诚实地招供道:“真的没有,但我知他定还在信安县中,没有我的命令,想他不会轻易离开此处。”
余锦年想了想:“你能把他叫来?”
季鸿道:“不知。他若刻意躲着,我也没有办法。”
也是呢,毕竟侍卫也是人,也会逃避现实那一招。余锦年纠结了一会,想着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把那人给诓出来,是是非非到底得说开啊,老躲着算什么呢,他思索着,季鸿深吸一口气道:“余先生,可以松开我了罢?”
他倒没指望少年说的那什么新玩法,但余锦年却是个言出必行的,既然承诺了,哪有不兑现的道理,再者说,也不能用人家的事来惩罚自家的大宝贝。
说话间余锦年又躲了起来,季鸿爱抚着少年的发梢,却忽地一记重雷,打得他魂魄四分五裂,手指间一个战栗,生生扯断了少年的几根发丝。
过了好一阵,余锦年才钻出来,笑吟吟:“好,还是不好?”
季鸿一脸震惊,盯着少年一双似被胭脂水染过的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重重咽了口唾液,五脏六腑都被方才那声雷鸣震撼得涩涩颤动。
余锦年看他不知是傻了、还是不满意,就是不说话,自己好容易壮实起来的勇气也有些垮台的架势。最可怕的是,越是这么想,他越是心虚,不由垂下眼帘不自觉地舔了舔微微有些肿痛的嘴唇,从被子那头钻了出去,要翻身下床,道:“我,我……”
屋里很静,怕是一粒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成了巨响。太窘迫了,余锦年在季鸿面前一刻都要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人生第一次就这样尴尬:“突、突然饿了,我去吃碗粥水。”
啊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吃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