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顺着人流走往河边,此时河岸上正陆陆续续地飞起许多祈天灯来,朵朵明灯飘上夜空,汇聚在天际似银河星子一般,河心漂浮着画舫游船,泠泠丝乐从灯火辉映的舫楼里传出来,薄如蝉翼的舫壁上倒映着舞姬歌女的婀娜倩影。
走百病回来的人成群结队,聚集在河岸上赏灯许愿。
过三桥,走百病,乃是大夏朝人的上元节习俗,每年赏灯过后,便会有姑嫂姐妹们梳妆打扮,左右相邀,去溜百病。之后选出一位年长多福的阿嫂阿婆打头前行,手里持着一柱福香,一群人边走边口诵歌谣,而且要逢墙必贴、逢桥必过,直走到城外。
据说须得连过三桥,摸了寺钉,便能拔除百病,平宁安康,多子多福。有话说其“胜饮医方二钟水,百病尽归尘土中”。不过在余锦年眼中,这只是人们祈福的一种形式罢了,因此先前虽见到了走百病的队伍,却并未参与到当中去。
走百病的队伍多是女儿家吆喝起来的,却也不乏有男子半路加入,队伍中男女老幼参差不齐,谁也不会留意到又有谁进来了,或者谁中途退出。
白海棠手里提着一盏圆灯笼,苏亭则挎着个包袱,拎着个篮儿,远远地跟在队伍后头,走得累了便停下歇一歇。两人并未跟着人群一口气走到郊外去,踩过了三座桥便作罢,苏亭瞧着他神色疲惫,就先退了出来,在路旁的馄饨铺里坐了坐。
他知白海棠不愿碰别人的东西,生怕自己的病过到人家身上,所以从篮子里掏出只自家的碗来,买了馄饨,一边看白海棠吃东西,一边细细地打量对方。
今日的海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之前出门前,他自己在房中拾掇了好大一会儿,出来时似乎还有些羞赧。苏亭看他头上插着木钗,耳垂上还缀着两颗木珠,本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木头罢了,不过苏亭明白,他这就是盛装打扮了。
苏亭当时讶异住,怔了片刻才张张嘴:“海棠你……很漂亮。”
白海棠也不知有什么心思,小口咬着馄饨,吃了还不到两口就不想吃了,他转头看到对面张灯结彩的酒肆,阵阵酒香从铺子里飞扬出来,很有些甘美滋味,他于是看向苏亭:“亭郎,打些酒好吗?”
苏亭回过神来,有些为难:“海棠,你身体不好……”
“就一点点,今天上元日呀……”白海棠小声央求,眼神轻柔地望着苏亭,“只喝一点点。”
苏亭犹豫了一下,但被对方这样凝视着,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拒绝,只好点头应了:“那买些甜酒,过过瘾就好。”又补充,“你吃完馄饨我们就去。”
白海棠眉眼笑开,为了能吃到酒,忙低头把碗里的馄饨都扒干净,汤汁喝完,他把碗拿给苏亭看:“吃完了。”
“这么想喝酒吗。”苏亭低声咕哝着,向店家讨了清水,把碗冲干净后重新放回篮子里,便回头去牵白海棠的手,“走吧,去看看都有什么酒。”
白海棠翘起嘴角跟他到对面酒肆里,一下子被各色各样的美酒吸引住了,除了自己早年间喝过的那寥寥几种,皆是些听都没听过的酒水,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闻闻这个瞧瞧那个,竟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好,即便是苏亭所说的甜果子酒,也有许多种。
走到一个小酒瓮旁边,看伙计用竹酒提舀出一点来倒在白瓷盏里给他看,红艳艳的似玛瑙一般,那可真是酒浇浓艳,白海棠看得眼睛里都似乎泛起光芒来。
苏亭道:“喜欢这个?那就买它吧。”他掏出钱来,又问伙计,“这是什么酒?”
“红天浆。”伙计笑眯眯回答,“乃是石榴做的。”
酒用一个小葫芦装着,葫芦腰上系一条麻线,打成结挽在手上。苏亭趁着白海棠高兴,提出去游河。白海棠眨着眼睛看他:“……游河?”
苏亭说:“河岸上会放祈天灯,到了河心,还能远远看到灯市上的千百盏花灯。不用去人多的地方,船上只有我们两个,能吃吃酒,说说话。”
白海棠烦恼道:“可是我们哪来的船?”
苏亭故作神秘地带着他走,两人越行越偏僻,很快出了城,拐进河边一个小树林中,拨开丛生杂草和纷乱枝杈,豁然开朗时,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码头,应是什么人自己用木板搭建的,岸边还拴着一艘小蓬船。
“小心点。”苏亭扶着白海棠跳进船里,便把灯笼放在船头,自己钻到篷子里,从篮子里掏出烛灯点上,才叫白海棠进来坐,同时解释道,“向朋友借的船,都打扫干净了。”说着将篮子里准备好的吃食点心拿出来,虽然都是些家常小点,还有过年时剩下来的,但两人都很自得其乐。
苏亭用竹蒿在岸边一撑,小篷船就晃悠悠飘向了河中央。
这处人也不多,景致有些偏,画舫更是不屑来,天似黛幕,水若碧绸,水天之间唯有他们两个荡船轻舟,仿佛这一袭天地都是独属于他们自己的了。
原本没想着喝酒,因此苏亭并未带酒杯出来,便只好暂且用碗倒酒,好在白海棠并不嫌弃。船上有一方矮几,刚好容得下两人相对而坐,大概是石榴浆真的很好看,白海棠捧着碗看了很久才舍得去尝,因为走了有这会儿,寒气侵透了酒液,所以入口时凉丝丝的,很是爽快。
苏亭展开带来的包袱,原是一条小毯,他把毯子披在白海棠身上:“河上风冷,别冻着了。”
白海棠裹着小毯子,低头看着碗里的石榴浆,弯起了嘴角道:“真好。”
“这就好了?以后会更好。”苏亭笑了笑。
“以后……”白海棠畅想了一下,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软得似一汪清水,他道,“我从前,从来没想过以后要怎么样。以前戏班很苦,师父一个人带着我们师兄弟九个,四处奔波。九张嘴呀,还都是哥儿,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师父眼光好,师兄弟们虽然出身不同,但都很上进,都卯着劲想要早日登台,报答师父。只可惜,师父没能等到我们九人的《谢师恩》……就去了。”
这么多年来,有时候白海棠也会粗略地提起一点,只是讲着讲着就不愿说下去了,似乎是有些伤心事裹在里头,所以苏亭很自觉地不会再问,今日这倒是白海棠第一次与他讲师门的这些旧事。苏亭以为这就是敞开心扉了,于是很认真地在听。
白海棠道:“小时候,大师兄是我们当中嗓音最好的,师父很是看重他,指望着他来挑起戏班的台柱。只是事非人愿,大师兄十四、五岁时,突然变了嗓。你也知道,我们做戏子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副老天爷赏赐的好嗓子,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师兄唱不好戏了。”
“那时师父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此一打击让师父瞬间垮了下去。彼时我六岁,还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师父吊起来,逼着我来学戏。我们知道,师父是癫狂了,他时日无多,害怕后继无人,害怕一手搭起的戏班垮台,于是只能不停催促着我们练身段、吊嗓……没日没夜的。”
苏亭担心他太过伤感:“海棠……”
白海棠朝苏亭笑笑:“没关系,我想说,很久没与人说过这些事了。”他道,“十岁时我第一次登台后,师父病重不治,很快去了。之后班子里乱了一阵,走了几个师兄,最后只还剩下一半人,愿意跟着大师兄。好在大师兄虽然嗓子不如从前,头脑却聪明,后来走到信安县,师兄突然决定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盘一座戏坊,不再四处飘荡了。”
苏亭恍然:“如今的班主,是你的大师兄?”他想起那日走投无路,厚着脸皮去戏坊,结果却被人家拿几枚铜板羞辱了的事情。
“嗯。”白海棠点点头,似是看出他脸上有些困惑,“虽然不用再漂泊,但生意也是时好时坏的。我没想过以后能如何,只是有饭便吃了,有戏便唱了。师父走后,师兄弟们人心不齐,大师兄对我有诸多误会怨念……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