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周凤看看燕昶,又看看余锦年,扁扁嘴巴窘笑道:“没什么,这两日贪嘴,吃多了东西,肚子胀……我去给小先生取艾绒!”接着便溜了。
余锦年奇怪了一下,待他回来,接过艾绒时瞧他确实神色萎顿,估计是胀腹不轻,忍不住道:“现下时间还早,码头附近有间小药坊还没打烊,四爷过去买上一斤半两的焦三仙,回来当茶煮着喝,没几顿便能消下去了。”
周凤喏喏称是,说着又捂着嘴打个充满酸腐气味的嗝。
余锦年笑道:“看来这河上鱼鲜确实肥美,否则也不能叫周四爷吃得这般撑。”
燕昶披着一件赭色绸衣,轻描淡写地说:“既是如此,不如小先生留下来,尝尝我船上厨子的手艺。这厨子乃是娄州府请来的,极擅料理鱼生。无论何种活鱼,经他之手,均可留其鲜肥而去其腥臭,此种手法,在北方实在难得。某一连四日设宴款待,均被先生拒绝,今日也该赏个脸罢?”
娄州擅料鱼鲜,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据闻有厨子能够将鲜鱼片得如蝉翼一般透明纤薄,入口即化。
余锦年想了想那个滋味,十分心动,但心里还记挂着客栈小厨房里煮着的猪骨汤,遂拒绝道:“夏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明日我们便要启程,过会儿回去还要收拾收拾行囊,家里人也盯我得紧,实在不方便在这久留了。”见燕昶忽地一蹙眉,他又说道,“至于病的事,夏老板不需担忧,我会将我的治法尽写下来,给日后诊治的大夫做个参考。”
燕昶手里的玉核桃不知何时停住了,周凤神色一变,匆忙劝道:“小先生,就留下来用个便饭罢,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之后我们派轿子将你送回去。”
余锦年踌躇片刻,燕昶顷身拨开桌上一只锦盒,把手里的玉核桃扔进去。玉质的东西,触壁咣当一声,没等周凤再劝,他已开口吩咐:“既不愿留,那也不强求。小四,去泡盏醉罗茶,配些新到的点心,小先生熏了这会儿的艾灸,想是该口渴了。”
周凤似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主子?”
燕昶抬头掠他一眼,另自腰间抽出一柄折扇:“怎么,我说的话这么不好使了?”
周凤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余锦年,没敢再说,低头退了出去。
直到竹筒里艾绒烧完,余锦年将余烬倒出,收拾起药匣。前几日托金银匠打的针具已到手,季鸿的人办事相当靠得住,这般紧迫的时间内,不仅样样打造得十分精细,还在针柄刀柄上刻了“余”字,且雕了个小碗。之前一心送的那套药匣虽然金贵,可惜俱在那场大火里焚毁了,如今他又有了新的趁手工具,自然珍惜宝贝,余锦年打开针包爱抚一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就这会儿,周凤已端了茶点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什锦果羹、夹沙条头糕,草莓酸酪。”周凤挨个介绍一番,才从食盘上取下两只薄盏,瓷胎薄如蛋壳,葡萄绿一般,迎光可见其内壁中的字迹图案,字是反写,便是为了能够从外面欣赏,他将茶盏摆下来,低声道,“主子,醉罗……茶。”
燕昶以扇柄将茶盏推到余锦年面前:“小先生尝尝,此乃番国而来的奇茶,有异香,中原难得一见。据说饮后半个时辰,才有奇妙感受。”他展开一点扇尖笑了笑,“不过是一杯茶罢了,小先生该不会又要推拒?”
余锦年打开茶盖瞧了瞧,一股清香伴随热气扑鼻而来,有些像茉莉或者金桂,再看茶汤黄绿,飘着几根茶针茶叶,他虽说对茶叶辨识不多,不过眼前这杯,真也不像什么稀罕物,更像是做熏茶所用的烘青绿茶罢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夏老板,心道,他该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可转念一想,人家是越地久负盛名的大茶商,兴许这茶真有什么独到之处呢。
燕昶品一口茶汤,示意他尝尝桌上的小点心。
余锦年想着他已拒绝对方好几次,若是这回也拒绝,的确是不太好看,于是顺从地拿起备好的小勺,剜着吃面前那盏草莓酸酪。如今草莓刚下,并不如盛季时甘美,但做成酸酪后那丝微的酸味便与奶香融合在一起,反倒觉得滋味酸甜可口,清心开胃。
而什锦果羹又是当下各种果子切指头大的小方,以清水焯熟,拌上特制的甜粉芡,更像是古时的水果沙拉,只是与沙拉在口感上还有些许不同,更加绵软如羹、甜腻如蜜。至于条头糕,乃是糯米皮卷甜豆沙馅儿,滚上霜粉。
三碟子甜品吃下来,一个比一个甜,余锦年已是腻得不知甜滋味,只能伴饮茶汤来清舌解腻。听说百年前的先朝先代时,糖还是贵重物品时候,价比金贵,达官贵族们以吃甜为荣,为彰显自己的财富权势,还常常会办一场品茶会,邀亲朋好友、风流雅士,席间膳点皆用甜,只比谁家更场面。
如今看来,此种风俗也并非子虚乌有。
燕昶慢慢啜茶,期间略一抬眼,周凤蹑手蹑脚出去,又端了两份草莓酸酪进来。伴着茶水,又被燕昶东扯西扯地闲聊,余锦年不知不觉就吃空了三两碗,不过那碗才巴掌大,便是三碗下去,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倒是那什锦果羹黏黏糊糊的有些四不像,对余锦年来说也就兴致不大,平白被冷落在一旁,很快被周凤撤了下去。
吃到第三盏酸酪,燕昶才动了动身,微不可察地笑叹一声:“小先生还真是喜欢这酸莓子。前两日还说自己没什么贪嘴的,看来,不过是骗某的说辞罢了。”
余锦年抬起头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他不好意思地抿一抿嘴巴,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我船上有很多莓子,管小先生吃个够。”燕昶盯着少年鬓边发丝上沾到的一点白乳酪,随着少年低头抬头的姿势,又沾到白瓷似的耳边,他几次三番想伸手,终于也不再按捺了,在余锦年侧头去看茶盏的时候,用食指碰了碰他的耳垂。
余锦年忽觉耳颊一片温软,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他摸起手旁茶盖,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花,连盖了几次都没找准位置,最后手指一松,杯盖不听话地掉在桌上。他心觉异样,站起来道:“昨日家中阿兄买了许多草莓,便不在夏老板这叨扰了,我……”
话没说完,便被自自己口中发出的沙哑声音所惊到,他抬手摸了摸喉咙,又试着说了几个字,方才坐着不动还不觉什么,可一旦感觉到了,便让人忽视不得。他脚下发虚,舌根发麻,像是喝醉了一般,仅桌子与座椅之间的距离,他都摇摇晃晃地走不出去。
“靠……”余锦年烦躁至极,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才走出去没两步,又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周凤要动时,燕昶已出手了,率先一把托住了余锦年的脊背,将他往自己身侧轻轻一拽:“靠着我。”
余锦年神情一个恍惚,仿佛听到耳旁有季鸿的声音,他正要慢慢靠过去,又闻到鼻息之间一股恼人的熏香气味,这么一瞬又将他惊醒,一个用力将燕昶推开,听得嗵一声,似乎是撞到了桌沿。而他自己本就站不稳,也后倾三四步,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懵了好一会。
可即便他直挺挺地摔下来,也未觉得如何摔疼了,好像整个人的反应和知觉都慢了半拍,浑身有种异样的麻木感。
“……夏越!”
赭色衣衫在余锦年眼里重重叠叠,双出好多个影子,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又是自己眼里的幻影。燕昶伸手扶他,也被少年倾尽力气甩开,宁愿自己奋力挣扎着爬起而不得,最终手足无力地倒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阖地看着面前一双黑缎靴。
“什么……东西?”舌头僵木,能说出几个字已属不易。
燕昶半蹲下来,竟也耐心十足地回答:“醉罗刹粉末,融在了茉莉熏茶中罢了——据说便是地狱罗刹,饮之也一杯即倒,昏然入睡。不过有一事我未骗你,这的确是番国来物,且第一盏,就叫小先生饮了。”他伸手碰了碰余锦年,这回终于如愿以偿地没有被推开,盖因这少年已手脚瘫软,昏昏沉沉,便是有天大的怨气,也不得不任他摆布。
“你瞧,早早听话就不用受这罪了。”燕昶沉下眸子,吩咐周凤,“东舱收拾出来,不要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