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倦怠地嗯唔两声,睁开眼看了看扰他清眠的是谁,但看了一眼后,还觉得是在梦里,只是身体朝他歪过去了,两手自然张开。那是个要抱的姿势,是亲昵和撒娇,是毫无顾忌和一片坦然。他张开手,季鸿就会去接,没有一次会落空。
他趴在季鸿肩头,也不睁开眼,只软绵绵告饶:“阿鸿,我好困啊……”
“……睡吧。”季鸿心软,叹了口气,见他不敢睁眼,稍一琢磨,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牵挂少年的身体,没有闲工夫去找燕昶的麻烦,于是转头示意段明从车上取来一件外衫,好好地将怀里人蒙了起来。
余锦年扭了扭身子,许是并不舒服,季鸿换了姿势,他才终于被安抚下来,老老实实地任人抱着。
一个人能有多温柔,一个人又能有多乖顺?
燕昶辛劳半个多月,算尽机关,用尽手段。东西诸玩,南北诸菜,为了讨余锦年欢心,没有不搜罗来摆到他眼前的,可他看也不看,张嘴只会骂人,骂得翻遍了花样,十几天不重复一句,张牙舞爪似长满了刺的荆棘。这样老实乖巧,会抱着人小声呢喃的余锦年,他从没有见过,更不说体会过这样的缠绵。
余锦年再度在他怀中睡去,渐渐卸了力气。季鸿把他从箱中抱出时,不知碰到了哪儿,只听余锦年小声地呻吟一下,他立刻不敢动了,将人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才注意到他手腕上一圈磨红的印迹,那伤痕缀在白嫩皮肤上,深处已破了些皮。
季鸿脸色一寒,从里到外完全冷透,只是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躁意,极尽温柔。段明要去接,他却不肯假以人手,先抽出怀里的素绸手绢,小心翼翼地在他腕子上缠住,轻轻打一个结,之后才一咬牙将人抱起来,一言不发地从燕昶身边走过。
越王站在门边,非要去触他霉头:“季叔鸾。”
季鸿停下脚步。
燕昶道:“一个宠侍罢了,倘若他们知道,这宠侍还是从我手上接回去的,你以为季家上下会放纵你们玩这情深不移的把戏?”
季鸿微微侧过头,道:“季家,我做主。”
好大的口气。
燕昶问:“那我的人呢?”
季鸿已不再答了,躬身将少年抱进车中,扬长而去。
从甜菜巷到郦国公府,不过一刻,余锦年趴伏在季鸿腿上,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季鸿慢慢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又将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的衣裳向上拽了拽。
段明在车帘外问道:“公子,那公主和张大人……”
窗外经过一片嘈杂市集,人声鼎沸,吆喝不断,季鸿转头看了一眼,抬手将竹帘放下,遮挡住了些许的噪声,也挡住了午后刺眼的阳光。膝头上沉睡的少年呜咽两声,手指蠕动,季鸿伸手过去将他攥住,轻轻安抚,这一下又看见了余锦年手腕上缠绕的白绢。
于是淡道:“锦年何时醒,人何时放。只不过既然来了,也别叫他们白来一趟。他既然动我的人,也别怨我要动一动他的人。”
段明答是,心下有了数。
——
康和院门口,清欢早已坐卧不安地等候多时,眼见着季公子怀里抱着个人快步走来,立即迎了出去。见余锦年垂着头,脸色难看,靠在季公子怀里仿佛更加虚弱了,于是一个没忍住就哭了起来,心想他到底要如何瘦,才能连季公子也抱得起来啊。
“去打点温水。”
清欢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跑去小厨房烧水。
季鸿将他抱回卧房,余锦年仍然没醒,但由于少年呼吸很是绵长和顺,并非病相,这才压下了性子,耐心等他睡足。这会儿清欢也急匆匆回来,将水盆搁在床边,将柔软的手巾递上来。
季鸿用软绢沾了温水,与他擦净手脸,又去抚那张太久没见的脸,的确是瘦了,那点在江南养出来的腮肉如今全还了回去,他越是睡得无声无息,季鸿心底便越是自责。好在此时人回来了,他握着余锦年的手,吩咐下人进来,把周围窗幔都放下,又叫关康和院的门,今日无论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日头转过了申末,天光已渐渐地淡了。
段明进来,见季鸿仍一动不动地守着,石像似的僵坐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敢说,犹豫了半晌还是讲了出来,道是府外来了越王府的传话小厮,问世子答应好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办。
季鸿手里握着药膏,正往余锦年那只受伤的腕子上涂,他平时手便冷,眼下失而复得,指尖上更是后怕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便将手伸到热水中浸一浸,浸暖了再去碰余锦年。此时听了段明的话,心下冷戾又生,抓起手旁用过的绢子,重重甩到段明身上,寒道:“叫他等着!”
段明垂下脑袋,讪讪退出去,也原话这么传给对方,可想而知,那小厮脸都绿了。
又半个多时辰,日头坠到屋檐角上,沉得快要挂不住。
余锦年这才悠悠醒转,睁开的第一眼,见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幔帐,屋内昏黄,空气里是淡淡的白檀香混合墨砚的味道。他忽觉腕上清凉,抬起来凑近看了看,发现银链已没有了,那些他气急挣动出来的伤也都被好好上过了药,用薄薄一层白绢缠着。
视野内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坐起来,见枕边有一套新衣,衣上压着那把宝石弯刀,想起睡过去之前,似乎听见了季鸿的声音,这才意识到那原来并不是梦。可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身上有东西硌得慌,他摸了摸,是之前掖在怀里的箭头银片,于是随手塞到枕头底下,翻身下床,光着脚向外走去,到了桌前拎起茶壶摇了摇,听见里头有水声,便仰头往嘴里倒。
是冷茶,他饮得下巴前襟濡湿一片,才痛痛快快地解了渴,又丢下茶壶出去寻人。
那药粉是曼陀罗,便是东莨菪碱类,只要不是过量服用,倒也不是多峻烈伤人的东西,常用在治疗晕动病上,只是常有扩瞳的副作用,会让人视线模糊。之前他一直在光线昏沉的哑室,看多看少都觉得一样,也就没什么大碍,如今出来了,才知自己视力模糊得厉害,看眼前一切皆如色块一般,就连脚下门槛都得仔细辨认多次,才敢伸脚去迈。
但到底还是被绊着了,膝盖一弯就差点儿跪下去。
他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见远处走廊匆匆过来一个人,没看着脸,只瞧见一双皂靴,他心里想着不能太丢人,但还没爬起来,就被人提着后领拽起来了。那人贴到了跟前,余锦年才闻到一股清淡的熏香味,于是脚还没站稳,膝盖还疼着,就咧开嘴笑,笑的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