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季鸿认出那妇人是谁,余锦年已经走上去了。
第121章一合酒
那妇人虽雍容华贵,饰金佩玉,但瞧着年纪确实也不小了,脸上眼角已生出了许多细密的皱纹,皮肤比起京中的夫人小姐来也是粗糙了许多。依着夏人的习俗,女子早的十三四岁就已嫁为人妇,晚的也不过双十,否则再大些就要被人称作是个老姑娘了。
然而看眼前这位夫人的年纪,在有些动作快的人家,都足够做祖母了。
余锦年快步走上去,至跟前时撩开纱幔,眯着眼睛瞧那孩子,但他视力确实不佳,只看那孩子抽搐,却辨不清更详细的症状了,于是立刻问道:“夫人,可否将这孩子让我看一眼,我略懂些医术,或许能救这孩子一命。”
他并没有想太多,在大街上遇到病况紧急的病人,但凡有些善心的医者,都不可能漠然视之,更何况幼子抽搐乃是急症危症,是片刻都等不得的。
妇人惊慌之余,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见他一身兰纹重锦衣,打扮上比之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公子还要贵气几分,但似乎眼睛不太好,总是用力地眯着。她自然不怎么相信一个街市上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更遑论他还是个半瞎。
然而此地乃是酒肆食坊云集的十宝街,近处并没有医堂,而她最后悔的就是方才遣了仆从婢女去隔壁坊市中买布匹,眼下竟连个能驾车的人都没有,而自家老爷更是不知去了何处,道是要与人商谈要事。她犹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余锦年——正在这时,怀里幼儿骤然张嘴翕动两下,紧接着便仰着脖颈再搐起来。
妇人吓得失了魂,还没反应过来,余锦年已一步跨上前去,右手帮着托住了快要从她怀里掉出来的孩子,另一只手的小指趁孩子口开牙张时,快速伸到孩子口中,轻轻地压住了孩子的舌尖,提防他一不留神咬伤自己的舌头。
那孩子一抽搐起来,牙关立刻紧闭,猛地扣咬住了余锦年的小指。别看是个小孩子,抽搐时的力气却并不小,他被咬得微微皱了皱眉,感觉到孩子口中异乎寻常的热度,接着就对妇人道:“先将他放下,裹被打开,不能再闷着了。”
那妇人不知该不该听这少年的话,正纠结着,视线扫到他腰间垂挂着的一枚卵圆形玉佩,羊脂白的玉,润得恰到好处,玉面上雕着一朵蔷薇花。她惊疑片刻,心中却也稍稍放下一些戒备,慢慢将孩子放在车里,微一疑虑,终是咬咬牙决定信他一回,敞开了孩子的裹被。
孩子后背已有汗湿,余锦年快速将孩子衣物解开,卷起外衫锦衣,仅捏着里面一层棉软的中衣衣袖,将孩子头身上的湿汗轻轻擦去,又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稍将他护住,防止他抽搐时手脚摔打在硬物上而伤了自己。
“我儿如何?”妇人焦急地问道。
这孩子面红气粗,头身滚烫,如今又抽搐数次,显然是高热惊厥所致,乃是小儿病中较为惊险的急惊风。正所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此时且不管原证本证为何,眼下当务之急应先开窍定惊。否则惊搐不止,恐会伤及小儿脑颅,便是俗称的“烧傻了”。
余锦年来不及与妇人详细解释,扬声唤道:“段大哥,打盆冷水来!”他抬起头,飞快地问那妇人“车上可有绣花针”,见那妇人转头去取,立刻又回头喊了声,“阿鸿!”
季鸿点点头,回到方才酒肆,径直提了柜上的烛台,取了火折,快步朝余锦年走去。
那妇人拿来衣针,见车前一个男人举着烛灯,被少年使唤来使唤去,登时愣了一愣,她正要说话,却被季鸿稍摇头打断,又用眼神示意她先去照顾孩子。她捺下诸多言语,钻到车中,把缝衣针交给少年,见车外伫立着的季鸿,她悬在喉咙里的心才些微放下些。
倘若这少年是郦国公府请来的医家,即便是年纪轻了些,也当是有些本事的,更何况能让郦国公世子任劳任怨举着烛台的小先生,怕也不是只有“有些本事”这么简单。
早先听说缠绵病榻一年余的郦国公世子最近得神医相助,忽地好转,她本以为只是京中人的夸词,如今见了正主,才知原来竟是真事,这季家三公子是真的病愈了。
余锦年接了针,在季鸿端举着的烛火上燎过,便握住孩子的小手,用自己食指和拇指揉捏了那几根指头,随后便右手持针,稳、准、果断地扎向了孩子细嫩白软的小指头尖尖,正是指甲与指肉之间的那条交际处。扎透肌肤,他立刻由指腹向指尖催赶血气,放出两三滴后,紧接着便扎第二根指头。
孩子娘看得心痛万分,她本不知道余锦年要针做什么,却没想到竟是要用来扎刺孩子的手指。她惯知军中有时候拷问细作时,便常用一种针刺指肉的刑罚,其痛能喊彻整个帐篷。她爱子心切,哪能见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急道:“你做什么?他还那么小!”
季鸿方要张嘴,却听少年已开口了,言语间镇定如常,并未因受到妇人的质疑谴责而有所动摇。
“夫人稍安,您且数三十个数,三十之后,令郎惊厥自止,神魂自归。”余锦年只嘴上动,手里却不停,刺了三根手指后,孩子的惊搐已渐止,但神志却并未清醒,他又将孩子翻转过来,令其趴卧在自己身上,以指抚到其颈后椎骨最高处,便是大椎穴,以针刺之。
大椎主项强背痛,热病喘逆,癫痫狂证,小儿惊风。此穴为三阳督脉之汇,故可清阳明之里,启太阳之开,调节六阳经经气。正因如此,大椎可补可泻,而余锦年此时只取单泻法,清邪热盛实,以通脉解痉。因孩子幼小,肤薄骨瘦,颈项又是最稚嫩危险处,所以他持针直刺只不足半寸,稍停针微捻片刻后,便退针放血数滴。
纵然他眼睛不好,但这些穴位早已是默记心中,并不用费多少眼力便能准确寻中,熟能生巧罢了。
如此一番操作,怀中幼儿恍惚一静,紧接着突然张开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余锦年吊在喉咙口的石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将孩子放回锦被之上,手背轻轻抚触试探,没多大会儿,就觉他头上热度已慢慢退下来了,虽还发着热,但已不足以危殆性命。这时,被遣去打水的段明也回来了,将一只盛了冷井水的盆子交给余锦年。
冷凉的井水才从地下数尺处打上来,丝丝的冷气缠上指头,让他一瞬间又记起了在哑室时的阴寒,便不由出了神。季鸿见他突然静止,不说不动,便伸手覆在他的肩侧,温柔地揉了揉。余锦年恍惚回过神来,忙抽出袖中锦帕,浸上冷水再拧干,敷在孩子的额头上,又不问自取地抽了季鸿腰间的素绢,同样浸湿了用来擦拭孩子的四肢。
“小儿高热本就惊险,应当仔细照看。今日观令郎面色红而发赤,舌上苔黄微腻,脉中亦是浮盛之象……”余锦年这才能得下闲暇,触辨其脉。小儿腕臂瘦细,难以成人之法定寸尺之脉,便只以拇指定其三关,前后稍加挪动,测其三部脉候。
然后抬头对那妇人说:“令郎当是风热邪郁、扰动心神,因着郁久而失治,又热极生风,故而惊搐。眼下虽暂时定惊止搐,然这只是急救之法而已。当然,之后还需由您信得过的大夫诊治病因,用过药,彻底退去热意,拔除本邪,才能算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劫。”
说罢他躬身退出车轿,想这夫人应是第一次做娘,并不太会照看孩子,便又补充了几句小儿护理的要点:“如今天气渐暖了,令郎又是因热生风,这裹被便不恰当了。孩子阳气本旺,无需这些拥裹,待过几日天气热了,只以小薄被盖住肚皮腰腹以下便可。”
妇人正要给孩子裹被,听他这么一说,忙将被褥敞开,连声称记得了。
孩子的确是安定下来了,这个做不得假,那妇人一开始的怀疑已烟消云散,抱起孩子只剩下满口的感谢,又问他名姓,直说日后要亲去拜谢。余锦年摇了摇头,出得车厢,便觉阳光刺眼,不禁想借着季鸿高挑的身材挡一挡眼前的白光,季鸿朝前一步,自然替他把头上黑纱遮下。
“何方宵小!”不远处食坊中怒气腾腾走出一人,一抬头瞧见他们这处喧哗不止,又见一少年从车中钻出,立即指着他们这方向喝道,“竟入我内子车帐!”
吓得余锦年立刻躲到了季鸿背后,虽说他是为了救人,但毕竟是他不请自来,钻了那位夫人的车轿在先,人家丈夫生气也情有可原。
妇人忙跑过去,叫了声“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