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护士说,“对了,你收拾干净就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朱医生今天值夜班还没睡,刚才跑来问你回来了没有,他有话对你说。”
“好的。”程几点头,接过护士的洗面奶。
为了不露怯,他在护士站多呆了十几秒,扫视周边情况,很快发现了水房的指引箭头,便先往那边走。
水房里有开水炉子,有洗手池,还有一面时日久远的镜子。
他洗了好几遍脸才把脸上厚重的粉底搓掉,奈何睫毛膏防水,越揉眼圈越黑,一时间无计可施。
他终于看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客观来说是个美人,然而身板孱弱,肤色苍白,眼下发青,头发蓬乱,由于疲累而垂头丧气,总体上讲还是像个鬼。
他只得就这样去找了姓朱的医生。
第九章
朱医生四十多岁,年富力强,举止稳重,请程几坐下说:“你脸色很差啊,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吧?”
程几不了解情况,含糊应了,继续等他开口。
医生于是开门见山,说:“小程,我必须和你谈谈了,因为我觉得你已经步入了某种误区。我是医生,我和你一样期盼病人痊愈,可是有的时候我们都要向现实低头,向生命规律低头。生老病死就是规律,所谓规律,就是恒定如此,没有奇迹。”
程几望着他。
医生说:“我知道母亲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你不愿意放弃,但如果不放弃就足够的话,我们人类早就获得永生了。小程,是时候了。”
程几继续沉默。
医生又追加解释:“治疗已经毫无效果,所有的医疗手段都是徒增病人的痛苦,我希望你还是把你母亲转到临终关怀医院去,让她平稳、平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小程,这是我们第三次谈话了,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劝你的,像你母亲这样的病患,治疗的结果终究是人财两空,你已经坚持够久,该向前看了。”
程几突然明白这个男孩为什么要把身体和余下的人生交给他了,是因为他走投无路,精疲力尽。
停止治疗,就意味着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母亲,或许往后几十年都难以走出这种负罪感——他是单亲家庭长大,与母亲的感情应该相当深厚。
继续维持,则意味着他必须去卖血、卖身甚至卖器官来筹集医药费,最后依旧无可挽回。
无论哪个选项都令他痛苦不堪,所以他干脆先放弃了自己。
程几缓慢吸气,又缓慢吐出,对医生说:“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好吗?”
医生同意了:“没关系,转院或者出院结账都要明天上午才能办理,你好好想吧。”
听到“结账”二字,程几有些为难,因为他还欠着医院两万多块钱。
在出租车上他用手机查了一下,银行卡上仅剩四千多,这是最后的一点余粮,如果转院,还需承担临终关怀医院的支出。
“朱医生……”他迟疑开口,没抱什么希望,“如果我决定转院或出院,能不能先办手续,等有钱了再来还欠费?”
医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笑道:“行。”
“行?”程几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医生说:“别人都不行,但你行,我这就为你担保。”
“这……谢谢您!”程几万分感激。
医生说:“小程,这么多天来,这是你第一次寻求他人的帮助,我怎么能不给面子?其实我想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一点,人在世上,独木难支,你不要太孤立自己,重压之下再硬的脊梁也会折断,偶尔求助于别人并不丢脸。你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想帮你一把,又怕伤你自尊心,怕你不领情。”
“我领情!我领情!”程几一叠声说,“谢谢您,真谢谢您!往后我有什么毛病我一定改!钱我保证还,绝不让咱们医院吃亏!”
医生含笑看着他:“不着急。”
程几告别,走向母亲所在的病房。
病房里并排躺着四个病人,都是危重患者,他母亲的床位最靠近窗户。
病人和陪护家属都已经睡了,程几轻手轻脚地靠近,借着窗外微光,打量着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
死亡已经将她带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都藏在各类插管里,把管子拔掉,她也会随之而去。
他想喊一声妈,却怎么都叫不出口,只好坐在床沿,在心中默默地说:这位太太,咱们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