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耿几乎是被程几背着扛着走进了第六人民医院的大门。
老耿极讲义气,极重感情,所以面对涉及亲友的突发打击时往往会懵,反倒是自己受伤时还清醒一点。
程几每碰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就抓住问烧伤科,有人给他们指路,两人找去,还没来得及打听,就看到烧伤科的走廊里或坐或躺着一大堆人,都是城中村火灾中送过来的。
老耿立即跟发了疯似的在人群里寻找玉姐,程几也找!
然而没有,每一个都是生面孔!
老耿不甘心,再找一遍,程几却把眼光投向了走廊另一侧的抢救室。
抢救室大门开开合合,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每一个都紧张忙碌。老耿走到程几身边,神色恐惧,攀住他的肩膀从而不使自己倒下,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扇门后。
程几鼓起勇气去问一名刚从抢救室出来的护士:“请问,里面有没有一位叫做张春玉……”
护士匆忙打断:“里面好几个都是新送来的,有的神志不清,有的没有家属陪同,不知道你说哪个,我等会儿进去再帮你问!”
程几赶紧补充玉姐的体貌特征:“是个五十岁的女同志,戴眼镜,有点儿富态!”
护士默默将口罩拉倒鼻子下方,隔了好几秒才道:“抢救室里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伤者,她送来的时候就……”
抢救室的弹簧门突然被从里边撞开,一张推床哗啦啦移出,上面躺着一个人。
医院内所有的嘈杂都从程几耳边隐去,周身冰凉,他和老耿像是定格一般地看着,那人脸上蒙着的刺目白色充满了他们的整个视野。
老耿退后,跌坐,伏地大哭。
程几被他拽得跪倒在地,却还没想到哭,只觉得眼前明暗交错,耳朵里隆隆作响,好像有几百架轰炸机盘旋来去,朝他投下可震荡天地的弹药。
老耿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回荡在走廊,程几却呆呆望着走廊上方的天花板,望着那些叫人晕眩的灯。
他还没有回到现实,因为现实太不真实。
他还隐约记得这儿曾经是一本小说,原来不论哪边的生活都一样,充斥着无数的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十多秒,可能十多分钟,有人从身后将抱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浮灰说:“我来晚了。”
程几扭头看到了齐北崧面颊和下巴锋利的线条,往上看,他眉间却皱成了一个“川”字。
程几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按在那个“川”上,想把它抚平。
他在外边很少有主动亲昵的动作,齐北崧也颇觉意外,回过神来后却感到心痛。
程几越反常,说明他受打击越重,要用多余的小动作来掩饰心情。
齐北崧抓住他的手,看进他的眼睛深处,问:“你要哭吗?”
程几摇摇头,他不是不伤心,只是不接受。
程女士往生之前,他和她告别了几乎是漫长的一个月,而玉姐不到十个小时前还在像每一个迈向老年的妇女一样絮絮叨叨埋怨这埋怨那刀子嘴豆腐心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问,现在她死了!
睡了一觉,烧死了!!
老耿的泪水从面颊滚落,张大了嘴无助地哭叫:“玉姐呀!我的玉姐呀!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天爷啊!”
程几眼眶枯涩,紧靠在齐北崧身上,背脊僵直一动不动,心里反复问着老天爷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
护工要把推床推走,老耿拽着不让:“让我看看她!让我看一眼我玉姐!”
护工耐心解释道:“在走廊里呆太长时间不好,影响医生和护士工作,别的病人也会有意见,家属们一起到太平间去。”
“老天爷啊!”老耿从地上爬起,扒着推车嚎哭,“老天爷你怎么不长眼睛呀?她才五十岁啊老天爷!”
“……”护工说,“等等,五十岁?”
一个粗哑的大嗓门在边上吼:“耿春彪!你个X!你号什么丧呢?!”
老耿哭天抹泪:“玉姐啊!我的玉姐啊!我的……嗯???!”
他扭头一看,张春玉正就趴在另一张推床上骂人,虽然满脸乌黑,衣衫破烂,头发都燎焦了,但活得好好的!!
“嗯???”老耿转向护工。
护工掀开死者脸上的白布:“这是刚刚在抢救室往生的老太太,九十七了,无疾而终属于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