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儿不想走,可终究是被他喜欢的姐姐亲手送走了。
席桐把她按在炕上,又点了火盆,这才瞧着她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去取了药酒,掰开她的掌心上药,“别伤心了,等回头他们安顿好了,我陪你去看就是了。”
“不一样啊席桐,你懂的,”心里的疼痛完全压过了掌心的疼,展鸰长长叹了口气,“许是我自私了吧……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的,或许这一去就是永别啦。”
人都是善变的,而孩子,更加健忘。
或许现在还与自己难舍难分的鹤儿要不了多久便会重新投入到亲生父母的怀抱,而更多更精彩的新鲜事物也会逐渐占据他的视野,等全新的世界完全接纳他之后,他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姐姐吗?
人都是感情动物,而感情却是处出来的。
诚然,距离或许会产生美,但更多的,却还是距离。
哪怕是再好的朋友,再亲密无间的关系,当他们之间同时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截然不同的环境,无论多么浓烈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磨灭,最终消逝于无形。
古老而有限的回忆能支撑多久?谁也不敢说。
不管是亲人、恋人还是友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接触的人不同,双方的差异会越来越大,共同语言则会随之减少,那些曾经被珍视的回忆也会耐不住一次次的冲刷,开始变得黯淡无光,最后支离破碎,彻底消散在成长的路上。
“席桐,”展鸰垂下头,看着给自己认真上药的席桐,“谢谢你帮我争取。”
她知道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席桐肯定跟蓝源说了什么,不然对方前后的态度不可能变的那样多。
席桐鸦羽似的两排睫毛抖了抖,没抬眼,“即便争取了,也没什么用,对不对?”
展鸰笑了笑,缓缓吐出一口气,无限唏嘘的仰头看着房梁,“是啊。我只是不死心罢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即便争取了探视的权力,可于大局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不然若果然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日后他们依旧会亲密无间的话,她又何必这样执着,这般伤心?
困兽犹斗,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
拔出萝卜带出泥,王同知的儿子害了他老子,然后他老子又害了旁人的老子,众人见这次诸清怀雷厉风行,同时上报了沂源府知府和圣人,都知道他是要动真格的了,纷纷决定自保为上,素日里帮着王同知撑腰的也都一个两个哑了火,任凭他再如何上蹿下跳的打点也不敢冒头了。
开什么玩笑!
那诸清怀摆明了是算总账,贴出告示去叫差役日夜宣读,招了成百上千的百姓进来诉苦,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多年来积压的冤屈一朝爆发,简直触目惊心:喊冤的、叫屈的、递状纸的,不一而足,还有当场撞柱的,血流满地。
那王同知在黄泉州作恶多年,分明只是一介知州,然其穿着用度极尽奢华,庭院庄园修建的如同宫殿般华丽,身家丰厚不敢预估!短短几日,就有上百户农民来哭诉,说他多年来强买强卖,侵占良田数千亩;又强行上门勒索收钱,但凡谁家开个铺子,若不提前打点好了,隔日必然有地痞上门勒索,若是不给,轻则有人隔三差五捣乱,重则晚上一把火点了,只叫你做不成买卖,落个家破人亡。
又有他们父子俩强抢民女,收受贿赂帮忙打点考试的,各类案件堆积如山,令人发指。
原本诸清怀只知道王同知有罪,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竟连科举考试都敢插手,试图左右朝廷用人,当真罪无可赦!
一连数日,诸清怀都带人彻夜忙碌,觉都顾不上睡,如今好歹才算有了点眉目。
诸锦心疼不已,一日三餐都要亲自过来催着,诸清怀越发感慨了。
既然是当官,就该为民做主,可为何有的人偏偏要祸害百姓?你自己勤勤恳恳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自己也共享天伦,难道不好么?
诸清怀叹了一回,诸锦就帮他捶背捏肩,十分周到。
“说罢,你这丫头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几日如此殷勤,必然有所求,快说了吧,省的爹爹日夜猜测。”
诸锦嘿嘿一笑,没口子的拍马屁,“到底是爹爹,果然慧眼如炬,女儿什么心思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诸清怀给的说的笑出声,摇头道:“你呀你。”
“爹爹,”诸锦给他剥了个蜜桔,眨巴着眼睛道,“这次若果然能处置了他们,是大功一件吧?”
听说都惊动圣人了,又牵连甚广,数据巨大、情节恶劣,许多百姓都说了,若是诸大人再治不了王同知,想来后头的官儿也没这个胆量,左右都是死,与其让王同知及其党羽继续作威作福,倒不如大家拼死一搏,上京告御状!
如此这般的,上头的人想压都压不住。
诸清怀点点头,想到这里有些激动。
他又联络了不少官员,一同发力,想来此番政敌一派不伤筋动骨是不可能的了,少不得要有人抄家灭族。
如此一来,国库充盈,圣人又可继续安插心腹,自然是高兴的。而圣人高兴了,自己一来无愧于天地良心,二来不怕说句世俗的,他也升官有望。
官大一级好办事。锦儿没了娘,又没有兄弟扶持,外祖家渐渐地就疏远了,小事儿小情倒罢了,可若是真碰上大事,也未必靠得住。而偏偏自己的兄弟又不靠谱……趁活着的时候,自己多往上升一级,这些家人也多些依仗,百年之后他也多放些心。
“那个,爹爹,”诸锦眼珠转了转,鬼兮兮的,“展姐姐他们此次,算是头功吧?”
“说什么傻话,”听到这里,诸清怀大约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不由失笑,“展姑娘固然有功,却也有限,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多少人都蛰伏已久,此刻借这个由头厚积薄发罢了。”
诸锦说的理直气壮,“若不是赶巧了展姐姐有本事,能降服了王雄,不然此事定然又要叫王丙抢在前头,抹的干干净净,你们哪里这么容易抓到把柄?还不知得再等几年呢!”
她叽叽喳喳的吵得诸清怀头疼,且展鸰确实有功,谁能想到一个纤纤细细的弱女子有这样大的本事呢?
“好,算你说的有道理。”
“不是算,本来就是!”诸锦一瞪眼,“再说了,她还救了蓝家弟弟呢!”
“前头的就罢了,此事不妥,”诸清怀摇头,“公私分明,此乃一家私事,如何能与国事相提并论?休要胡言乱语。”
“那行吧,”诸锦也知道轻重,便按下不提,又继续争取道,“爹爹,嘿嘿,我听说,那王丙名下好些店铺……”
诸锦揉面似的缠磨了自家父亲许久,然后便如同得了大便宜似的兴冲冲跑出来,差点撞到迎面过来的夏白。
“大冷天的,你这是去哪儿?”
“快闪开!”诸锦难掩兴奋,三步两步绕开他,飞快的跑远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话,“我去找展姐姐!”
夏白站在原地瞧着她橙黄的斗篷在空气中鼓的老高,如同春日下天上飞的纸鸢,好似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似的……
诸锦来的时候,展鸰还有些失魂落魄的。
今天是展鹤走的第二日了,她还没习惯,常常无意中就喊出他的名字,周围众人都想劝又不敢劝。
这档口,敢直接提及此事的也只一个席桐罢了。
“你不必担心,如今天气已然转暖,他们走的又是官道,还正经带着护卫,每日住的也都是驿站,重兵把守,不会有事的。”
展鸰叹了口气,短短几天,她都觉得叹的气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的都多。
“我自然是知道安全的,只是怕他不适应罢了。也不知他哭没哭,闹没闹,早上吃的什么,晚上睡得好不好……”
席桐才要说话,外头又响起来诸锦欢快的声音,“展姐姐,我来啦!我有礼物送你!快先上些好吃的哄哄我!”
这个姑娘身上好似永远带着一股欢快劲儿,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便叫人不由自主的跟着欢喜起来。
展鸰噗嗤一笑,本能的丢开思绪,拍拍衣裳上的褶子迎出去,“大小姐请坐,好吃的没有,不过些乡间野食罢了,还望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诸锦哈哈笑着,大咧咧摆摆手,大马金刀的捡了张椅子坐下,先瞧了她的脸色,见虽然有些黯然,但整体瞧着还好,就先松了口气,才敢继续开玩笑了,“晌午饭还没吃呢,正肚饿,来些酒肉!”
展鸰知道她是故意逗自己开心,心下感动,便笑着拧了拧她的脸,“好好好,有上等肥鸡肥鸭,只还没熟呢!”
两人笑了一回,诸锦眼前就多了杯茶,一抬头,竟是席桐!
她登时就吓了一跳,本能的觉得后脑勺发凉,猫踩尾巴似的蹦起来,很有些受宠若惊的道:“不敢不敢,不敢劳烦席少侠……”
席桐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诸锦给这一笑吓得浑身发毛,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再次战战兢兢的坐好之后,才小心翼翼的问展鸰,“展姐姐,你今儿给席大哥吃了甚么东西?”
平时她跟夏白过来,席桐总是面无表情的爱搭不理,偶尔他们缠着展鸰的时候,时不时还得个眼刀子,或是肆无忌惮的释放冷气,像今儿这样端茶倒水的,谁敢想?!夏白在这儿估计也得是这个反应!
展鸰轻笑出声,转头冲席桐柔和一笑。
她知道席桐这是在别别扭扭的对诸锦变相开导自己的行为表示感谢,不过做得太隐蔽,估计这粗神经的姑娘也想不明白。
罢了,自己知道就成。
难得席少侠纡尊降贵的给倒茶,诸锦觉得哪怕里头下了巴豆也得喝光!于是端起来就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完了之后打个水嗝,这才心满意足道:“展姐姐,我记得前儿你说想在城内开家铺子来着,可选好地方了?”
连日事多,展鸰都没顾得上这个,闻言摇头,“还没呢。”
黄泉州经济繁荣,经商风气极盛,故而好铺面也是一处难求,不光拼财力,还得拼人脉、运气,缺一不可。
展鸰不过是个中途来的外来户,短时间内还真没能挑到合适的。
她就在琢磨,若是实在不行,就先去福园州瞧瞧,左右这两座城池距离都差不多,且也有张远和赵戈两个熟人,想来也未必行不通。
诸锦就笑嘻嘻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铺平了给她看,“展姐姐你看。”
展鸰和席桐都凑过来瞧,就见上头横七竖八画了好些线,虽然构图简单却看得人眼晕,一时有些茫然,“这是?”
“这是城中几条主干道呀,”诸锦浑然不觉,又兴冲冲的指着其中几个朱砂画的红圈道,“你们瞧,这几处铺面可好?”
能不好吗?城中央最好的临街位置,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光是租金就足以吓退绝大部分人。
“你的意思是?”展鸰知道诸锦不会胡乱开口,心头忽然一动。
“这是王丙,哦,也就是那个王同知被查封的家业中的一小部分,我想着你要开店,与其舍近求远,去找那些次一等的,倒不如从这里头挑,又便宜,地段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不过该问的话还得问明白。
“锦儿,我知道你对我好,也想逗我开心,但决不可叫你爹做什么徇私舞弊之类的事情!”
诸锦哈哈大笑,摆摆手,“展姐姐你放心吧,我才不敢呢,这本来就是常理。因他们霸占的田庄地铺等都带不走,除了特别出色的直接原样收了,后面圣人亲自处置之外,一般小的和家具摆设等不是特别值钱的都折成现银转卖出去,只记录个大体数额折算多少银子,大的才要列个单子交上的。这卖也有门道,往往在还没正式公开买卖就陆续开始交易了,价格也远比后来的低,你要是不抓紧些呀,后面就不剩什么好的了,也不合算呢。”
说完又挤眉弄眼的笑道:“其实不过是你应得的罢了,若非此次案件敏感,爹爹必要亲自替你们向上头请批嘉奖银子呢。”
即便贪赃枉法了,当官的也是当年正经科举出身,算来都是天子门生,对内差不多就是打圣人的脸了,这样的事儿,谁敢请功?
说的三人都笑了。
听说是惯例,展鸰这才放了心,果然选了城中央一栋位置极好的三层小楼。
诸锦又道:“机不可失,依我说,展姐姐你还是趁此机会直接买了的好,日后不干了或租或卖,都绝对亏不了本。”
展鸰和席桐一合计,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又算了下钱,倒也够了,便应了。
诸锦点头,“不必着急,我先家去同爹爹说,叫他知会下头的人,说此处地产已有人要了,银子且等最后一同买卖的时候再给也成。”
展鸰松了口气,又对席桐笑道:“还得多亏席掌柜入股,若非如此,我可没法儿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两。”
诸锦收了“地图”,闻言笑道:“这算什么?姐姐不还有我么?还怕你日后不还不成?”
三人说笑一回,展鸰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顺便问诸锦有没有马,诸锦一怔,倒是拍手笑了。
“瞧我这记性,似姐姐这般飒爽人物,自然是要骑马的!这个好说,也不必急,回头我一道说一声就是了,夏白甚是识马,就打发他挑去,这些日子他没白吃了这里的饭,也该出些力气了!”
三人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马蹄乱响,紧接着铁柱便带着一人进来,说是蓝大人那头来的侍卫。展鸰一看,果然是个熟脸。
好端端的,蓝源那边遣人来做什么?他们不是今天一早就上路的么?
三人齐齐站起,异口同声的问:“可是鹤儿出事了?”
那侍卫跑的满脸是汗,闻言抱拳道:“小公子自昨日便一直啼哭不已,不吃不喝,如今嗓子都哑了,还有些发热。夫人本就抱恙,心急如焚,两相交加便病倒了,大人特遣小的来请展姑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