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蓝夫人挑了一盏茶吃,涂的鲜红的指甲轻巧的捏着杯盖,在橙黄色的茶水面上轻轻刮了几下, 蒸腾的雾气瞬间氤氲了她的脸,语气说不出的复杂, “二嫂气坏了, 昨儿夜里两人闹得厉害, 今儿房里都找不出一件完整的瓷器来。”
她忽然就替徐夫人不值。
展鸰怔了怔,跟着叹了口气。
蓝瀚这个人, 真是……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么些年下来,他未必看不透自己的斤两,可都到了这会儿了,竟还不撞南墙不回头。
蓝轲天分有限,依靠自己的能力考入太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一旦入不了太学……蓝瀚这么一选,可几乎是断了儿子的前程。
权力的味道,当真可以让人迷了心智。
两人沉默片刻,展鸰突然问道:“徐夫人,就没想过和离?”
这两年倒也有不少女子主动要求和离的,虽然少,但确实有。
蓝夫人嗤笑一声,挑眉看她,“她哪里舍得。”
简简单单五个字,道尽了徐夫人的处境。
徐家已然没落,纵使蓝瀚再不好,这门亲事也是徐夫人高攀,若她此时和离,失去了蓝二夫人这个身份,瞬间就会被从一流交际圈子中剔除!世人惯会捧高踩低,若徐夫人只是徐氏,今日之苦来日便会十倍百倍!
娘家已经不能依靠,若是再同儿子疏远了,她后半生可指望谁去?
再说,只怕她跟蓝瀚也还抱着点儿微弱的希望:哪怕蓝源此刻说的绝情,可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倘若日后轲儿果然走投无路,他们这做叔叔的难不成真会坐视不理?
展鸰就不说话了。
最怕的就是这样,自己立不起来,既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又没有坚强的内心,所以纵使家庭内实际感情早已破裂,可这些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还是不得不坚持……
说起这事儿,展鸰就越发佩服起自家客栈里的唐氏了。
唐氏可谓一无所有,甚至是一贫如洗,家中更是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可人家够坚定!
见展鸰表情有些复杂,蓝夫人就笑道:“你竟不必忧心这个,我瞧着席掌柜的便是天下一等一有担当的好男儿。”
试问还有哪个男人会跟着自家媳妇儿上厅堂入厨房的?
听管家说,这几日席掌柜见天出去逛,身怀巨富却从来不去烟花风流之所,每每回来都不空着手,有时是几支簪钗,有时是一对镯子、一副耳坠,又或是几匹布,两匣子珍珠,新出的胭脂水粉等,全是些女人家用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日大概是实在找不到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了,他竟干脆折了几枝开的如火如荼的花,就这么一路擎着走回来,插瓶后又选了两朵好看的,替妻子簪于鬓边……
外头多少说笑,女人们心里就多少酸涩,谁不梦想着有这么个体贴细致的郎君?夫妻一体,本该是最亲密的,若果然能如此,谁稀罕什么举案齐眉?
展鸰笑了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新簪子。这是昨儿席桐才买回来的,是用一兜儿白珍珠做了蝴蝶的形状,触须和翅膀连接处乃是金丝捻成一股,顶端坠了略小一点的粉色珍珠,人略一走动,那蝴蝶便像要飞起来似的。
“那是,不然我也就不跟他成亲了。”
蓝夫人:“……”
这天可能聊不下去了!
室内一片诡异的沉默,蓝夫人不着痕迹的调整了下呼吸,重新笑道:“眼看就是端午节了,可有什么想吃的么?你们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叫我们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展鸰就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倒是有特别想做的。”
自打那日去做了烤鸭后,展鸰再自己动手做吃的就光明正大的多了,不过并不是天天去大厨房,毕竟忒有点儿反客为主的意思了,就是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里折腾,还经常分给蓝源夫妇,导致后者时常有种还在一家客栈接受投喂的错觉。
天气渐热,本该苦夏消瘦的,可这才几天的,蓝夫人照镜子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双下巴有点儿明显了!
人到中年本就容易发福,本朝又极其推崇纤瘦袅娜的弱不禁风之态,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调整到这般,如今眼瞅着竟要毁于一旦了!
蓝夫人不免十分担忧,私底下跟蓝源说起来的时候,蓝源却笑呵呵的道:“你我老夫老妻了,还在意这个么?大夫都说你产后虚弱,须得好生保养。”
蓝夫人瞅了眼他日益丰满的肚皮,继续愁,可等着第二日展鸰带来的那个丫头,叫荷花的,笑眯眯送来一大盆鲜香滚辣的什么水煮肉片来时,她又忍不住吃的汗流浃背……
原本白色的肉片都被红彤彤的汤汁染成淡粉,夹一片按在米饭里,晶莹的米粒也被笼了一层红纱。因里头加了好些辣椒、花椒,几口下去嘴里就火辣辣的起来,可蓝夫人觉得自己就跟想不开似的,越吃越爱吃!
这几日她的两个大丫头就差把展鸰供起来了,老远见了就亲热的了不得,张口“展夫人”,闭口“展夫人”,当真是有求必应。自打展夫人来了之后,家里三位主子的胃口都好了许多,如今气色好了,肉也涨了呢!
对了,因后院时常往前头送小灶,听说这几日连老爷的幕僚们来的都勤了,而且都有意无意的专挑饭点前来……
晚间蓝源夫妻两个说话,听自家夫人说展夫人又要包粽子之后,蓝源口腔内就开始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唾液。
夫妻两人在灯下对视一眼,忽然觉得等送走了那对夫妻……他们将面临十分艰巨的任务:
听说年前后钦差大人要来巡查,所以他们必须得把这几天长出来的肉减下去!不然一个两个吃的肥头大耳的,哪儿像鞠躬尽瘁的模样!
这位展夫人好似天生就带着一股神奇的魔力:一路走来,一路催肥!
端午节么,就要做粽子,不过如今基础款的粽子已经不能满足展鸰不断进取的心了:她要做龙舟粽子。
新明州是有龙舟大赛的,她跟席桐两个人煞有其事的还拿着新出的赛帖研究了两天,光明正大的拿了五十两银子押注。蓝夫人得知后半晌无言。
新明州本地有一特产红杏,外形如杏,色艳红,然极酸,空口难以吞咽,却极其适合做蜜饯果子,又有人酿造红杏果酒,酸甜可口,回味悠长。
展鸰打发荷花出去买了一篓子回来,被酸的眼斜口歪后发现肉厚核小,十分适合熬制果酱和做果干,就开始大肆收购,预备一部分做成果酱配冰淇淋,又跟做成蜜饯的一起包粽子,另一部分剖开烘干做成果肉,日后当零嘴儿,也算是土特产了。
龙舟粽子听着繁琐,其实并不算难,最难的部分也就是如何保持粽叶维持在龙舟形状不变。
头几茬儿展鸰总是失败,煮出来的粽子歪七扭八十分难看,造型很有点儿毕加索的意思,问了大树和荷花,都说比起龙舟,更像郭先生养的那只王八……
端午前后极其闷热,寻常馅料的粽子吃了难免腻味,倒是各色果酱馅儿的,十分清爽可口。
原本蓝夫人还笑,“往年倒是也吃过豆沙和蜜枣馅儿的,只是这果酱的,听着有些怪里怪气。”
虽是这么说着,可她手上却没半点迟疑,十分信任的叫丫头剥了一个,吃的美滋滋。
嗨,正好天热,憋闷的很,以至于从早起就胃口不佳,这红杏馅儿酸酸甜甜,吃后口喉舌生津,登时胃口就开了。
心满意足的吃了一个之后,蓝夫人一边谴责着自己日渐衰败的自控力,一边难掩好奇的问道:“分明是热乎的,怎的吃到口中还有些凉丝丝的?”
“天热么,我加了点薄荷汁儿。”展鸰道。
“可不是!”蓝夫人拍手称妙,“我就说这味儿好生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竟没想起来。”
展鸰又从冰块壶里抽出一只陶瓶,打开塞子,从里头倒出来两盏莹绿色的红杏酒,又略夹了一块冰块丢进去,笑着推给蓝夫人,“越发热了,且吃几口酒解暑。”
说也有趣,分明叫红杏,果皮也是红艳艳招人喜爱,偏偏果汁却是绿色的,莹润如玉。
蓝夫人瞬间将那点对小赘肉的烦恼瞥到脑后,从善如流的接过,轻啜一口,眉眼都舒展开了,“薄荷!”
“这里头的冰块是薄荷水儿冻起来的,”展鸰笑道,“舒坦吧?”
蓝夫人身子骨恢复的差不多了,蓝源却每日大惊小怪,又不许她贪凉,搞得这几日蓝夫人每每抱怨自己都快中暑了。
正好红杏酒度数极低,外面的人基本上都拿这个当果子水喝,展鸰就给她将红杏酒略在冰块里镇了会儿去暑气,又夹了一块大拇指大小的薄荷冰块放进去,简直给她美坏了。
蓝夫人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清爽不少。她也被展鸰身上的豪爽气息感染,左右没得外人,索性替掉鞋履,斜靠在竹夫人身上,活像一只被抽了骨头的慵懒猫儿。
展鸰失笑,心道自己这趟别的功绩没有,倒是把好好一个贵妇人给带歪了……
傍晚就下雨了。
天色微暗,针尖似的牛毛细雨沙沙落在院中葱翠的花木上,将它们洗的更翠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叫人忍不住想多喘几口气。
席桐带着满身湿气回来,先去重新梳洗了,再出来,就见靠窗的小桌边,自家夫人正端着一碗小馄饨冲自己招手。灯火摇曳,橙色的光晕温柔的铺满整个房间,一切都跟着柔和了。
“姜丝虾肉小馄饨,”展鸰笑眯眯的托着下巴看他吃,“够不够?”
席桐抽空抓过她的手来亲了口,笑道:“秀色可餐。”
展鸰啐了一口,“有油!”说着,却又调皮的伸出手指在席桐眼前虚虚的蹭,不住拨弄他长长的睫毛,“出浴美男!我相公真好看!”
席桐失笑,低头往碗里吹了吹,舀起一只小巧的馄饨送到她唇边,“夫人辛苦了。”
展鸰本不饿的,可看他吃的香甜,也就顺势张开口,用牙齿前段含进去。
她的馄饨皮弄的又薄又韧,煮熟之后可以清晰的看见里面淡红色的虾肉。小巧的边缘在洒了蛋丝的汤汁中起起伏伏,好似一扇扇蝶翼。
“鲜!”
哎,我手艺真好!
馄饨吃完了,席桐自己收拾碗筷,起身时又顺势往她唇上啄了口,眼睛里亮闪闪的,好似洒了碎银,“你更鲜。”
展鸰捧着脸哼哼,这人越来越会说情话了。
吃了宵夜,两人又搬了大躺椅在廊下,一边欣赏烛光下若隐若现的夜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
“我这几日将新明州卖得比较好的几家红杏酒都尝了,又去作坊走访调查,觉得王家酒不错,预备带些回去,估计黄泉州那边应该也不愁销路。”
如今物流不发达,尤其是这些易碎的东西,除非有什么名人帮忙宣传推动,流通范围基本上就是本地州府,故而黄泉州还真没有红杏酒卖。
“这主意不错,”展鸰翻了下身,单手垫在腮下面,侧着身体冲席桐笑,“我尝着也不错,估计女性缘儿差不了,又因这酒液莹润可爱,估计文人雅士的路子也走得通。”
如今他们冰火两重天的名声确实如日中天,可消费群体基本上都局限在男人,尤其是猛男这上头,女人们几乎不敢沾边儿。偶尔文人聚会倒是也会有它的身影,奈何那些羸弱的书生们心有余力不足,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小瓶,一二十号人聚会一天下来都未必喝的完……
若是一家客栈能顺利引进红杏酒,想来便可大力填补这块消费市场的空白。
对了,难得那酒的颜色那样漂亮,口感也不错,她完全可以尝试着做鸡尾酒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鸡尾酒的必备要素之一就是透明玻璃杯,如今叫透明玻璃的那个成功孩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失败母亲的肚子里呢,而琉璃盏又太贵……
“端午过后,咱们就走吧。”席桐捻着她一缕长发把玩,只觉入手沁凉如玉,叫人爱不释手。
展鸰垂眸沉默片刻,点点头,“好。”
席桐看出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欠身在她额头一吻,“莫要多想。”
他知道她是担心鹤儿留下不走了。可这种事的主动权本就不在他们,若是缘分到头了,想来也是天意。
展鸰嗯了声,声音有些闷闷的,“如今蓝源夫妇已经改了好些,实在不容易,其实单纯从对未来发展的角度来说,或许鹤儿留下才是最好的。”
席桐摇头,“也未必。”
蓝源确实是个成了精的狐狸,可郭先生却是老狐狸,多少年的经验教训都在他肚子里装着呢,展鹤未必就赢不得蓝辄!
展鸰还要再说话,外头就有人敲了院门。
大树打着伞去瞧了,稍后带人进来回禀道:“老爷,夫人,东边贺家派人送了节礼过来,蓝大人和夫人想起来咱家同贺大人有旧,问要不要一同过去瞧瞧?”
“贺家?”展鸰一骨碌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后从屏风后面绕过来,“是贺衍贺大人家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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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呢!”来传话的小厮在廊下垂着手,也不赶紧来打扰,只是十分恭敬的隔着窗子回禀道,“便是郭大人的女婿,贺衍贺大人,如今正在南边平饶县城做县令,半个时辰前送礼的人刚进门。”
展鸰扭头看席桐,“平饶县距离这儿近吗?”
席桐已经主动去取了两把竹伞来,闻言略想了下,点头,“比起黄泉州到这儿,确实是近的,走民道差不多只要二十天吧。”
确实近,近了将近一半呢!展鸰接了伞,就想翻白眼。
这该死的交通。
入夜了,雨却越下越大,哗啦啦的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来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偶尔略低一点的小水洼里还会形成几个小泡泡。前头小厮打着灯笼带路,两人干脆就在后面手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