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尔睁大了眼睛呆在原地,忘记去做出任何反应,只知道直直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寒意从手指尖猛地蔓延到全身。
连烁剑眉一横,又是高声喝道,“朕让你跪下!”
钟离尔眼泪蓦地涌出来,她看着连烁,半晌迟凝地起身,屈膝,垂首跪在天子座下。
连烁瞧着她身影,寒声道,“这是朕最后一次提醒皇后,身为中宫,自矜行止。”
钟离尔看着地上沟壑,深深俯首叩在地上,额头贴在冰凉的砖上,鼻尖萦绕着灰尘的味道,皇上仍是高高在上道,“若皇后不是以为朕赋予中宫的权利大过天,便是以为钟离家的权势滔天了不成?”
钟离尔未发一言,一动不动跪着,连烁又道,“再有,朕不得不提醒皇后,朕是如何对待皇后母族的,皇后又是如何对待太后的。晨昏定省,是太后说免了你这个做皇后的就心安理得免了的么?为人媳的孝道,不需要朕来教导皇后罢?皇后是否也该抄上几十遍《女戒》警醒警醒了?”
钟离尔狠狠闭了闭眼,眼泪滑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顺着地砖流入沟壑中,半晌待连烁无话,她终是整了整心绪,哑声道,“太后晨昏定省一事,是臣妾想得不够周全,得蒙皇上教诲,臣妾必当谨记。此后一言一行,臣妾必皆恪守中宫本分,再不敢连累皇上同母族……只还有一事,臣妾须得禀明皇上。”
连烁神色复杂看着她,“讲。”
皇后一叩首,跪直身子行礼,他眼瞧着她面上眼泪颗颗滚落,倔强跪在那里,眼神中再无半分神采,“臣妾今日会见左都御史方大人,并非皇上所言私会,臣妾同方大人在御书房外走了几步说话,宫人皆在左右。臣妾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皇上盯着她半晌,轻笑一声,只道,“皇后下去罢。”
钟离尔身形一颤,再次闭眼稳了稳心神,终是沉沉道,“臣妾告退。”
殿门打开,阿喜急忙上来搀扶钟离尔,皇后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半倚在阿喜怀中,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两个人的谈话,总是这般,教她原本想说的一切话都吞在腹中,他总是不停打断和苛责她。
她今日来,本是想同他解释,同他重归于好,同他哪怕服个软,低些姿态,也无妨,他也不是对她十足的不好。可他那样冷漠,不断拿她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去堵住她的解释。
曾几何时,他是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舍得她受的,如今他叫她跪下,斥责她为人妇、为人媳均失败透顶,为中宫也不得圣意。
她钟离尔,在连烁这里,还剩下什么。
走到殿外,钟离尔猛地抬眼,贵妃祁桑一身冠服,妆容一丝不苟,站在那里带笑看向她,半晌,祁贵妃带着荷月俯身给皇后行礼,俯身时脖颈和身段的弧度柔媚优雅。
钟离尔直直望着祁桑,忽然勾唇笑起来,她想,她一直知道为什么,只是如今终于肯承认了。
乾清宫的殿门开着,送出她这个不速之客,迎进的,是贵妃祁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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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相见
这一夜注定难太平,皇后好容易睡至一更,忽听房中有声响,钟离尔立刻警觉睁眼喝道,“什么人!”
窗子处窸窸窣窣,有黑影飞速掠过,钟离尔略往榻内侧了侧身。前后不出片刻,坤宁宫灯火大盛,阿喜同清欢飞奔至皇后寝殿,阿喜执了皇后的手颤声问道,“娘娘!娘娘可有被刺客伤到?”
钟离尔缓缓摇了摇头,“本宫无碍。”
阿喜忙点头道,“那就好,奴婢就在这里陪着娘娘,哪儿也不去!”
殿外一片混乱,锦衣卫高呼“抓刺客!”的声音此起彼伏,清欢忙叫了人部署好皇后寝殿周边兵力。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钟离尔自惊醒便坐在榻上皱眉思索,过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听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刺客似是极熟悉宫中地形,已经逃了。
钟离尔秀眉皱得更深刻,忽而却舒展开来,笑了一声。
清欢叫锦衣卫加派兵力守在殿外,一刻都不许疏忽,钟离尔转头问阿喜道,“告诉皇上了么。”
皇后面容在烛火下惊为天人,眼眸却平静无波,阿喜咬了咬唇,还是道,“派人送过消息了……皇上今夜,在翊坤宫。”
谈话间小令子也回来了,硬着头皮行礼道,“回娘娘……皇上听说刺客逃了,传了圣旨叫锦衣卫好生防范着……慰问娘娘宽心……说是夜深睡下了,便不来了。”
钟离尔淡淡瞧着雕花窗柩应声,古水无波,“知道了,你下去罢。”
清欢略瞪了小令子一眼,上来跪在榻边道,“娘娘,奴婢今晚和阿喜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您,不然叫多几个宫女今晚一同在内殿候着。”
钟离尔看着她,拍了拍阿喜同清欢的手,静静笑道,“不必了,除了你们留下,大家都去睡罢。今夜应是不会再有动静了。”
清欢犹疑,阿喜却皱着眉屏退了下人,皇后瞧着她一笑,问一脸不解的清欢道,“你方才说,皇上锦衣卫的侍卫亲军去追,都让刺客逃了?”
清欢点头,眉宇间尽是担忧,皇后指尖微凉,抚了抚她眉头,笑得平静又让人心惊,“大内高手倾巢而出都追不到的刺客,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来行刺本宫,怎会失手呢。”
清欢大惊,同阿喜扑通一声跪下,惊慌唤道,“娘娘!”
皇后盯着烛火,亮极过后,眼前有一瞬的黑暗,她在这黑暗里笑着开口,“一个高手,夜半混进宫内,想要行刺本宫却只是顺利逃了。这种并不想要本宫的命的行径,是为的什么呢?为的搅起波澜。搅起波澜又为的什么呢?为的看皇上什么反应罢。那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又是谁呢。”
阿喜同清欢抿唇跪着,听皇后轻声笑了下,“你们说,母族下一步,要做什么呢?是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送进后宫,代替本宫重得恩宠么。”
阿喜瞧着皇后模样,无比揪心,出声道,“娘娘别这么想……您是中宫啊。”
钟离尔缓缓躺下去,拉好了被子,覆盖住双肩,把整个人都包裹在锦被之中,瞧着帐顶切切实实的翔凤纹样道,“是啊,本宫是中宫。可本宫当初同他在一起时,根本就没有想过今日,为的,也从来不是今日。”
清欢带了哭腔唤道,“娘娘……”
皇后疲惫闭上眼,轻声道,“替我熄了烛火罢,本宫再不想夜夜都睡不好了。”
翌日清晨,阿喜清欢仍是伺候着皇后起了个大早,受了嫔妃朝拜后,由坤宁宫往慈宁宫而去。
皇后一行人甫穿过养心殿,远见着乾清宫门前的汉白玉长阶上,一行人匆匆而下,钟离尔先瞧着是一群男子,便立时停了脚步。
钟离尔再仔细一看,为首那男子着绯红织金蟒服,戴乌黑梁冠,却更衬得发如墨,玉带束腰,莹白点缀更显身姿挺拔,却是瞧不清容颜。那人步履生风,好不气派,身后两列约莫二十人着绯色妆花麒麟服,亦是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那人一撩前襟,脚步不停,稳步步下数十阶的台阶,一行人皂靴踏在阶上,竟是出奇整齐。他甚至都不曾低头看上一眼,步下最后一级,扬手放下大红官袍衣角,遮住微露的素色里摆,始终未停步,将巍峨宫殿抛在身后,径直往东而去了。
钟离尔一身明黄皇后冠服立在朱墙琉璃瓦下,红唇点绛,一双眼沉尽桃花,端的雍容华贵,凤冠上满戴珠翠都未曾有半分摇晃。
阿喜垂眸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娘娘,那是东厂的督主,江淇。”
于东厂,她早有耳闻,权势滔天的东厂督主是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红人。
从江淇往前再数两任东厂提督,粱臣熙与云淮,都是个顶个的狠角色。
只这一任的东厂提督江淇,不过二十二的年纪,便稳稳坐了一把手的位子两年,在诡谲莫测的朝堂之中稳稳站在了乔太后与连烁这一侧,顺利吞了西厂,更是大有将锦衣卫纳入麾下的势头。
不可不谓年轻有为。
她瞧着那人挺拔身姿,忽地想起在宫外便听过的传闻——东厂的提督江淇,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
皇后瞧着东厂一行人消失的方向,难知江淇在政权之事究竟会扮演如何角色。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随即道,“如此看来,这位东厂提督怕是要务在身,咱们只候着他差人来坤宁宫参见便是。”
皇后凤驾至慈宁宫前,托了秋穗姑姑进去通报,日头初升,慈宁宫前的青铜仙鹤光芒大盛,晃得刺痛人眼,闷热一点点袭来。
皇后带着宫人不知站了多久,逐渐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强撑着稳住身形,又过了半晌,秋穗方出来行礼道,“娘娘请回罢,太后吩咐今早渴睡,想多歇会儿。”
枯等了半个时辰,钟离尔也并未多说什么,闭眼缓了缓,仍只淡然道,“既如此,可需本宫宣太医来给母后瞧瞧?”
秋穗道,“太后吩咐娘娘不必挂心,好生歇息便可。”
皇后垂眼片刻,抬手行礼道,“母后好生休养凤体,儿臣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秋穗福身,送着皇后同宫人离去。
阿喜忙扶了钟离尔关切道,“娘娘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清欢也上前略替皇后遮了日头,咬牙道,“太后娘娘若是不想见,一早便说了就是,这么折腾人是臊着谁呢。”
钟离尔浅笑看着她摇头,“本宫没事儿,不见倒比见了轻松,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气儿,谨慎些说话。”
回宫进殿前,阿喜悄悄扯了清欢衣角,清欢疑惑瞧着她,待宫人都随皇后进殿,方低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清欢颔首,跟着阿喜到了殿外隐蔽处,方笑道,“阿喜姐,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主子还在宫里等着咱们伺候呢。”
阿喜定了定瞧着她,直瞧得她心里发慌,半晌才道,“清欢,你自打来了丞相府,便是跟着娘娘罢?”
清欢疑惑点头,阿喜又道,“我虽早于你进府,却早不了个两年。这些年咱们一处情同姐妹,有话,我便也就直说了。娘娘对你我如何,咱们姐妹心知肚明。不论从前还是今日,娘娘身份都是一等一的尊贵,却可曾有半刻轻贱了你我去?”
清欢垂眸摇头,嗫嚅道,“娘娘待咱们,是没话说的……阿喜姐,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阿喜点头,伸手扶住她肩膀,郑重道,“清欢,那日夫人进宫,坤宁宫里的闲话,是你一路上跟夫人说的罢。”
清欢仍是垂首,阿喜拍拍她肩,没有等她回答继续道,“有些话,不该你我说,但是如今娘娘这番处境,确实看得咱们难过。从小到大,娘娘何曾有过这般不堪的境地,娘娘那样高的心性,如今在这深宫里如履薄冰,皇上……”阿喜顿了下,咬了牙道,“皇上那边什么心思,咱们也都猜不到了。前些日子母族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来试探……娘娘嘴上不说,心里怕是寒得跟什么一样,好几次我瞧见娘娘独坐着出神,偷偷抹眼泪,难道你就不心疼吗?”
清欢蓦地抬头看着她,红了眼眶,“阿喜姐,我怎么能不心疼……娘娘方做了几日的皇后,怎么这样苦,今个儿还被太后往死里折腾……”她抽噎道,“从前……从前娘娘不是这样性子的,虽稳重,却是很活灵活气的……阿喜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日子可怎么办……”
阿喜也倒吸一口气,替清欢擦了泪,轻声却郑重道,“怎么办……咬着牙咱们也得陪娘娘过下去。入了宫哪有回头路呢?所以如今,娘娘身边只剩下咱们了,你我二人被娘娘视为左膀右臂,是娘娘的心腹,从今往后不论什么情形,咱们都必得站在娘娘这头,替娘娘周全一切,记住了么。”
清欢猛地点头,也握了阿喜的手许诺道,“阿喜姐,我晓得了,往后咱们便只有娘娘身边人这一个身份了。前些日子是我不对,我不该再去母族那边多嘴了,这事儿再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厂臣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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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珠戏
坤宁宫殿内,钟离尔换了常服就站在半开的轩窗前,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二人的话,伸手拢了拢头发,转身瞧着殿内摇曳的炉香半晌,垂眼略顿了顿,便往书案前拿了狼毫练字去了。
过了会儿子,小令子进殿行礼道,“娘娘,东厂的督主江淇派了人过来,说是受督公之命给娘娘请罪。”
钟离尔停笔,略想了片刻,笑了声,“掌印提督,果然是耳听六路。宣进来罢。”
小令子领命出去,随即带了个同皇后晨间所见一行人一般绯色麒麟服的太监进殿,那人生得颇板正,拔直了身板疾步进殿,对着钟离尔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奴才东厂徐桥,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钟离尔端坐一笑,“你们督主倒是客气,本宫知晓他平日里公务繁多,倒是不必特意着你跑一趟的。”
徐桥仍是跪直了垂首行礼道,“娘娘体恤咱们,可督主却十分挂心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一事。两浙水患,督主前些日子受皇命赶往两浙,昨日方回京,却又接了圣旨,有几位大臣不得不出宫拜访,一来二去,耽搁至今。今日督主特意派了奴才前来,给皇后娘娘贡上两浙带回的一对明珠,说明日再亲自来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请罪。”
徐桥垂首双手奉上一个红缎锦盒,小令子忙拿了呈给皇后。钟离尔颔首,小令子轻放在了案上,听她道,“本宫略有耳闻,水患一事确是十分吃紧。皇命为重,你回去带给江提督一句话,就说心意本宫都领了,亲自请罪倒是不必了,什么时候前朝都忙完了,怕是自有后宫琐事辛苦东厂的时候。”
徐桥又是一揖,“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娘娘治下仁德宽厚,是奴才们的福气!”
钟离尔仍是浅笑道,“既如此,本宫也不耽搁你们办事了,回去替本宫把话给提督带到罢。”
徐桥称是,“奴才告退。”
待徐桥身影消失在殿内,钟离尔垂眸心想:这东厂的太监,倒有别于内宫的内侍,倒是……瞧着一个个颇有风骨。
然后兀自一笑,眼瞧到桌上那锦盒,想了想,还是伸手打开,入目一对精巧明珠,莹白剔透,毫无瑕疵,捧在手里倒煞是可爱。
钟离尔本以为江淇送的会是偏大的赏玩明珠,却不想他挑了对刚好可做耳坠的珠子,皇后缓缓勾了唇角,顿觉这东厂提督倒的确有几分意思。
日头刚落下,天渐渐黑了下来,京都内的官道上,一顶华贵的四抬软轿不疾不徐行着,抬轿的皆穿着绯色官袍,品级虽不高,却也足够路人左右绕着这轿子而行。
这是东厂的人。
轿中人是东厂的掌印提督,江淇。
一行人渐渐行至一处僻静长街,已打烊的小店门口挂了一盏灯笼摇摇欲坠,火光亦是明灭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