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常寺木大人的养子,木奕珩。”
荣安声音顿了一息。屋中静得只听得见窗上风吹的沙沙声响。
杨凯已然落汗,却根本不敢抬手擦拭,硬挺挺地维持端正的跪姿。
很久很久,荣安帝姬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开口。
“哦。”
杨凯垂头,紧张极了,“属下跟踪木奕珩月余,前几日发现他一处秘密宅院,奇怪的是,这院子原是木家产业,不知缘何卖了,后来给一个寻常农人买下,其实是木奕珩暗地操纵。属下顺藤摸瓜,在那宅院四周的农户追查,谁知还真给属下查出事来。”
他顿了顿,没听见荣安追问半个字,可一种无形的压力,就那么从帐子里透出来。
他连忙续道:“从前木家这院子里,住过一个疯妇,有农人往他家去送过粮食,说是,还听见那疯妇似在打骂孩子……”
荣安已经失去耐心,手一挥,轻轻拍掌在榻上。
杨凯飞快垂下头去:“……后来,有调皮的农家孩童,试图爬过那院墙,见到传说中那名疯妇,满脸疤伤。那孩童以为见鬼,当晚就吓病了,许多年后才想通,那样的疤伤,似是烧伤……”
他终于下了结论:“当年,木家声称,木锦瑟死于大火。”
第48章
荣安微不可见地勾起手指, 捏了捏裙子。
木锦瑟, 已经很久很久, 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
这三个字,是她的耻辱, 是她的伤疤, 是她这些年来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令她二十多年、无法安眠的梦魇。
她用很虚幻的声音, 低问道:“所以,那木奕珩?”
“木奕珩肖似木家人, 因此, 这些年来, 总被私议为木文远的私生子。如今细细想来, 他与木锦瑟,有六七分相像。”
“所以呢?”
“鼻子下巴处, 有些……”杨凯不敢说。
因为从前从没人往这方面想, 也就没人注意。木奕珩九岁才到木家,眼角眉梢总有些怯懦神色, 那时木家与卫家已经没甚往来,更没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养子身上放许多的注意力。
如今牵连一想,若真是养子,如何宠得这般恣意?天大的祸闯下来, 木家也稳如泰山般帮他兜着。就是伤毁了国公与帝姬的儿子, 皇帝的外甥,也能平安无虞,一再升迁。
木家那些嫡子亲子尚懂得瞧人脸色, 谦恭温良。他一个养子,仗的是谁的势?
“有些什么?”荣安这句话问得很低,可语气森寒,简直叫杨凯汗落如雨。
“属下不敢说。殿下恕罪!”杨凯叩头在地,再不敢抬起。话已经说的如此直白,相信帝姬早听明了。
荣安用指甲轻轻刮着座下绣榻。她半眯着眼,瞧不清神色。
乳娘上前,在她身侧躬身小声地建议:“殿下是不是先与国公谈谈,莫误会了国公。”
荣安挥手命杨凯下去,门一关,脸色登时阴寒不已。
“谈什么?他可肯踏足我的院子么?”
乳娘垂头道:“那么殿下,可要再派人细细追查一遍?或是,通过皇后娘娘,请那木府夫人问一问?”
荣安摆了摆手:“既然卫臻他有了怀疑,去追查那木奕珩,这事多半就是真的了。当年那贱妇一尸两命死在火场,咱们卫国公可是十足伤心了几年呢。如今发现亲儿在世,他如何不欣喜若狂?明知杨凯是我的人,他仍安心用他去查这样私密之事,他是故意要我知道,故意想气死我呢。我若大惊小怪,跑去刨根问底,岂不正中他下怀?给他羞辱我的机会?”
乳娘心里固然明白,可她无法不劝慰几句,“殿下这是误会了国公。这些年,国公对殿下敬重有加,您当初把杨凯安插在国公爷身边,也只不过是担忧丈夫罢了,国公他明白您一番苦心,这才对杨凯十分重用,您二人心中分明都有对方,缘何非要说些伤和气的话呢?”
荣安冷笑:“好个敬重有加。说明他这些年做戏做得,连你们这些身边人都深信不疑。”
乳娘目光闪烁,见侍婢都站得较远,声音更低沉几分,在她耳边道:“殿下何不一了百了,绝了国公的想头?”
荣安眉头剧烈抖动,嘴角微抽,许久,只挤出个嘲讽的笑来。
乳娘猜不透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一时顿住,静静打量着她。
过了许久,她按揉额头,将乳娘挥退,“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话未落,听见侍婢在外通传:“殿下,世子夫人来了,伤心得厉害呢,求您出面劝劝世子。”
荣安疲累不堪地抬起头来:“子谚那混账,又发起疯来了?”
世子夫人给放进来,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头上好大一块淤青,哭着扑跪在地上:“殿下,求求您,劝劝世子吧。再这么闹下去,国公爷又要气他,儿媳无能,实在劝不听他啊。”
荣安叹了口气,尽量将语气放温和些,“他又做了什么?”
世子夫人捂帕子哭得厉害:“他拿着剑,见人就砍,连儿媳都几乎给他伤到了,不知怎地,从黄姨娘房里出来就这般,也不知那贱蹄子如何惹恼了世子,如今闹得厉害,只怕惊扰了国公,世子定是又没好果子吃,儿媳这才大胆,前来叨扰殿下。”
荣安弹了弹指甲,许久没有说话。
世子夫人大胆抬起头,只见纱帐里,帝姬端坐无言,实在瞧不清她是何脸色。
这个婆母因身份高贵,向来有些阴阳怪气叫人难以捉摸,她谨小慎微了许多年,其实心里有些埋怨。
就在这时,听得里头传来荣安极尖锐的叱骂,“你确实无用,确实大胆!”
刷地一下,帘子在里头掀开,乳娘邱嬷嬷步出来,居高临下立在世子夫人面前。
“世子夫人,殿下身子不好,您身为妻室,本有襄助管束丈夫的责任,何苦拿到殿下眼前来,惹殿下一同烦心呢?”
再说,不过杀几个女人罢了,世子受了那么大的罪,叫他发泄一下怎么了?
世子夫人颓然跌在地上,抬头仰望邱嬷嬷瘦削刻薄的面容。
声音发颤:“殿下……是、是儿媳错了……”
当年嫁入卫国公府,多少人羡慕她呢。除了皇子,天底下最最贵重的就是卫子谚这位国公府世子了。
当年风光大嫁,多少贵女羡慕嫉恨,如今,她的日子过成这般模样,说与谁信?
一个从不与儿子讲话的公公,一个病病歪歪不见天日的婆婆。
一个整天与丝竹酒色为伍的丈夫。
满院子抢来的、买来的、各方送入进来的女人。
成婚第一年,生了个女儿,堪堪过了周岁便夭折了。谁想丈夫再不肯近她的身。
如今却是,连想近身都不能了。
卫国公府钟鸣鼎沸,是一等公卿人家,可人丁单薄,第二代,只有卫子谚一个孩子。传说,国公爷洁身自好,只亲近妻子一人,可她嫁入进来五年了,她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国公和帝姬,根本就是形同陌路的人啊。
世子给外人伤成这样,帝姬伤心欲绝,国公生生压制住母子俩,不许他们去寻仇人麻烦。
是何道理,是何道理啊?
……………………
卫国公此时并不在府内,他兴冲冲地,乘轿赶往城东大营。
人在营前下轿,守营兵卫一见他的车轿,就恭恭敬敬地上前:“参见国公爷,此行可是来见将军?”
卫国公摆摆手,抬眼,见一队行兵正从面前走过。领头一人,手持长剑,身穿甲胄,年轻的脸上已有了沉沉威严,大喝一声“跟上”,声音洪亮有力,英气勃勃。
守营人顺着他目光看去,恭敬道:“那位是木千总,才调来城东。”
卫国公漫不经心道:“他不是在守御所么?如何到了城东大营?”
守营人不敢太过打量国公,因此也就忽视了素来城府极深的卫国公眼中那抹少见的惊人的狂热。“是威武侯向圣上提议,要将这位年轻的千总大人拉来历练一番,将来才可堪大用,大抵是,瞧这位木千总有些潜力吧。”
守营人这话说得有些惴惴,他只是个守营小兵,这些话也是不经意听来的,如今卖弄给国公知道,只望不要落个一问三不知的坏印象。
卫国公点了点头:“甚好。我路过此地,随意看看罢了。不必叨扰宋将军了。”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与身后下人吩咐:“我要去趟宛平,快马去给威武侯递帖子。”
下人瞪了瞪眼,心想今儿国公是怎么了。平时威武侯来找国公说话,国公都有些不愿理会,说是厌烦威武侯瞧人的目光。也是的,那威武侯喜欢什么,大都城内谁人不知?国公虽过不惑,却生得玉面粉唇,似二十八九岁的儿郎,那威武侯大抵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总是望着国公笑而不语,旁人瞧着都觉不寒而栗。得亏国公向来涵养极好,未当面露出不悦的神色,这才相安无事。
两个都是国之栋梁,又在高位,一直和和气气,威武侯也不敢做出或说出什么过分的来。
卫国公一进宛平城,军署院内,迎面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从里出来。
两人一打照面,都不约而同怔了一下。
一个惊于世间竟还有如此俊秀男子,一个叹面前这位何等皎月无尘。
唐逸从威武侯房里出来,心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有些自卑,觉得旁人瞧他的目光,尽是轻视鄙夷。他不敢多看,垂头走出院落。
卫国公一进入,就闻到一股不大优雅的气味。
威武侯轻轻一笑,请人同去校场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踱步在石子路上,卫国公不经意道:“听闻近来侯爷极其看重一个小辈?不仅借到自己身边协同处理乱党一事,还特特上书,将其调往城东大营?”
童杰的步子稍顿,也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他负手望着远方操练的士兵,“唔,国公爷专程到此,就为问本侯这等小事么?”
卫国公笑了笑:“不是。不过好奇,侯爷多年不曾提携新人,不知这名小辈,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童杰眸子凝了凝,转过头来望一眼卫国公:“看来,国公爷十分在意童某的事。”
他面色虽沉着,语气虽疏淡,这话里话外,不知怎地就平白多了抹暧昧之意,惹得卫国公眯了眯眼,嘴角勾起冰寒的笑意,“侯爷说是,便算是吧。不知这位小辈,可明白侯爷的苦心?”
威武侯的苦心?
怕是叫人明白那苦心为何,要吓得痛哭流涕避之不及吧?
但明白威武侯苦心的人,此刻并无任何害怕的神色,他解下厚重的铁甲,像卸去千斤重担,匆匆冲了遍水,就换了衣裳飞驰出兵营。
他的妻儿,正在小院等他。
简简单单的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的独处时光。
实在难得。
路过天香楼,还买几包十分出名的卤味,带回去,与妻同享。
林云暖越发嗜睡,身体沉重,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她也跟着一日比一日倦怠。
木奕珩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屋里,已经不知睡了第几觉。
饭菜香吸引她睁眼,木奕珩穿着绣金丝云纹的石青色袍子,一副贵公子模样,手里却端着盘子,手背上有被烟熏的灰迹,林云暖不好意思的笑笑,觉得自己简直懒得有些过分了。
她起身,揉了揉腰,“你回来了?天黑了?我又睡着了?”
木奕珩一个“嗯”字答了她三个问题,递出筷子,把碗推给她:“你醒的正是时候,来尝尝,天香楼的卤味。”
林云暖去洗漱一番,才过来吃了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