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豆点点头,走了,傅慎时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抿紧了泛白的唇。即便他记得很清楚,她说过不在乎他的腿会不会好,但他自己没有办法不在意。
傅慎时回了客房关上门待着,他照着镜子,叫时砚扶着他起来。
时砚问他要做什么,是去罗汉床上坐着还是去床上歇着。
傅慎时却道:“我想走路,你扶着我试试。”
时砚难得有诧异的神情,到底还是默默扶着傅慎时站起来。
傅慎时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有时砚架着,他勉强能站住,他叫时砚稍稍松开,时砚说不行,他不拧着眉,推了时砚一把。
时砚往后一仰,傅慎时自己也站不住了,他往后倒去,扶上轮椅,轮椅往后一滑,他摔了一跤,脑袋也磕着了。
傅慎时不觉得疼,但是心里充满了一股子火气,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疼过之后又是深深地虚无感,迷茫得让人难受。
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痛感,这种难过,竟没法化解。
时砚扶着傅慎时起来。
傅慎时还想试,但胸口那份难受的劲儿,让他只想闭上眼躺着。
真定下了一场雨。
云收雨过,天晴山空,绿树垂荫,廊檐如画。
殷红豆煮了粥给宁王送过去,她看见傅慎时也在,就更高兴了。
宁王知道殷红豆是因为傅慎时才来的,左右是当着他的面,两人不会越矩,他也有机会和女儿相处,便做睁眼瞎,装作不知,美滋滋地享受女儿的“孝心”。
殷红豆机灵,会察言观色,渐渐能和宁王说上话了,她不经意间就摸索着宁王的脾性和喜好,得了一点点消息,都要趁着甬道上同行的时候告诉傅慎时。
傅慎时也都听到心里去了,但他迎合宁王和殷红豆讨宁王欢喜,完全是两个结果。
他不免更加沮丧,便有一日没去宁王院里。
第120章
殷红豆没在宁王跟前见到傅慎时, 还以为他病了,侍奉在宁王跟前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
宁王说教她下棋, 她也听着下棋的规则,有些走神,宁王恍然不觉, 还耐心仔细地跟她讲棋子不同,棋局的变幻,殷红豆倒不好意思辜负宁王, 便认真地听起来。
棋艺不简单,殷红豆学了一会儿,也就是粗通而已, 下不了几颗子,她怕宁王没趣味,教他下五子棋。
宁王本就愿意依从殷红豆的性子, 何况五子棋不难且有趣,便陪她下了几局。
殷红豆下五子棋厉害,连赢了宁王好几把。
宁王很高兴, 胡子都翘起来了,殷红豆能赢他,说明是用了心的。
父女两人下了许久, 中午宁王留她用膳, 吃过饭, 宁王与她一起进屋去说话。
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在次间里相处, 比之从前,少了很多局促,宁王渐渐敢与殷红豆说些心里话了,他望着她微有哽咽道:“你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殷红豆垂首不语。
宁王忽然有了兴致,起身道:“我领你去看看你母亲的画像,好不好?”
殷红豆点头。
宁王带着殷红豆去了书房深处,兴致勃勃地拿了宁王妃的画像出来,给她看。
殷红豆心怀敬重,双手捧画,仔细赏阅,道:“我……与王妃的确很像呢。”
宁王一笑,道:“是罢,我没骗你。”
二人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宁王便领着她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丫头,估摸着折子已经上京了,有些事我要与你说。”
殷红豆略抿嘴角,道:“您说。”
宁王负手在廊下慢步,道:“肯定不能对外说你是长兴侯府的丫鬟,我想着给你找养父母,正好是家里有女儿没养大的人家,不过这样的人家不好寻,只是个小官之家,你不要委屈,以后父亲都会补偿给你的。”
殷红豆心中暖意融融,感受得到宁王一片爱女之心,便道:“您已经替我思虑十分周全,我并不委屈。”
宁王“嗯”了一声,面有笑意。
廊下挂着一溜的鸟笼子,肥嘟嘟的鸟儿啾啾地叫着,圆溜溜的脑袋左右转动,仿佛一颗小球,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宁王抬起下巴往鸟笼那儿一扬,就问她:“你喜欢?”
殷红豆摇头道:“我不会养,也没有时间照顾鸟儿,看看就好。”
宁王颔首笑着,道:“其实交给下人就行。”
殷红豆还是没有要养的意思。
宁王仍旧在廊上走,殷红豆跟在他身侧往后一点的地方,他道:“你认养父母之后便要认祖归宗,祭拜了祖宗,家里要给你办堂会,大肆宴客,你不用怕,有现成了嬷嬷教养你,倒不必你学得精细,只知道个大概就是。”
他还是担心殷红豆紧张,就道:“到时出错也没干系,在真定,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殷红豆知道,这是必要的流程,便道:“我不怕的。”
不过是不要失态而已,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还不至于畏手畏脚。
宁王面色含笑,欣慰地点着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流落京城,竟也有做郡主的气度。
宁王又细说了几件事,便叫殷红豆回去,不必拘在他这儿。
殷红豆心里惦记着傅慎时,行了礼便走了。她以为傅慎时病了,想去探望,丫鬟却提醒她说:“郡主,若您要去,吩咐奴婢就是,不必劳动尊驾。”
殷红豆嘴角微沉,一个丫鬟怎么敢拦她,还不是宁王授意,她也没有胡来,只叫一个丫鬟去瞧一瞧,她则回了院子。
丫鬟很快回来传信,说傅慎时的小厮说他是有些不舒服,但不严重。
殷红豆心里担忧,叫人去请大夫,傅慎时自从去岁冬月开始,便忙于赌坊的事,后来便是仁庄,一直到现在都疏于锻炼,发痘的那会儿就病过一场,可见身子变弱了,如今又奔波到真定,思虑深重,病了才不奇怪。
丫鬟办事很妥帖,大夫下午就去给傅慎时看诊。
但傅慎时拒见大夫,只说是小病,休息两日就好,便把大夫给打发走了。
殷红豆便只好吩咐厨房做东西送过去。
次日,她又巴巴地赶去找宁王下棋,又不见傅慎时!
宁王正好要替殷红豆筹备认养父母和办堂会的事儿,诸事缠身,陪她的时候不多,殷红豆便也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连着两日不见傅慎时,殷红豆可算是察觉出来了,傅慎时又不看大夫,又不来见她,根本就是不想见她嘛!
殷红豆有些生气,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这一步,宁王那儿也没有咬死不许他们两个在一起,傅慎时这是怎么了?
不等殷红豆多想,教养嬷嬷来了。
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当年宫里的内侍送她回的老家真定,这些年与宁王府略有些来往,宁王遂请了她过来帮忙。
世家大族规矩多,更遑论皇室宗族,殷红豆又是临时抱佛脚,要学的东西不少,起早贪黑好几天,每天去宁王院子里晨昏定省,回了院子累得倒头就睡,可傅慎时还不是不来见她!
殷红豆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等天一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拐着弯儿到了傅慎时院子门口,捡石头往他房里的窗户上砸。
傅慎时昨儿夜里整夜没睡,正半睡半醒,听到响声,被惊醒了,他穿好衣裳,开窗一看,一小块儿泥巴砸了过来,正好糊在他领口,殷红豆正瞪着眼瞧着他,她的丫鬟远远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根本不敢招惹她。
傅慎时早领教过殷红豆的脾气,他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抹掉胸口上的土。
殷红豆朝他走去,站在窗外问傅慎时:“你怎么回事?”
时砚端茶水过来给傅慎时漱口,傅慎时吐掉茶水,擦了嘴角,道:“没事。”
殷红豆又走进一步,头上朱钗颤动,轻灵俏皮,她噘嘴道:“没事儿你不来找我?”
傅慎时垂眸不语,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手,他双目狭长如丝,容颜精致异常,十分好看。
殷红豆也没说话,忖量了一阵,约莫是悟过来了,她眼眶红红的,放低了声音,道:“……你这就要放弃了?”
傅慎时睫毛轻颤,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
殷红豆提着裙子,走到闯沿边,气鼓鼓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等去了京中,我做丫鬟的事,迟早瞒不住。你还是怕别人笑话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
他自负,也自卑,他也太通透了,她若用直白的言语安慰,只会加重他的窘迫和内疚感。倒不如激一激他得好。
傅慎时果然抬眸看她,张开嘴,很想解释,半晌才道:“不是。”
殷红豆眼光微红,道:“不是什么呀?”
傅慎时又不说话了,殷红豆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道:“你说话不算数,答应过我至少要等到实在不可能的时候再放手,可你现在就反悔了。好好好,算我看错人了,以后我会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人人夸赞的好郎君,我与他相敬如宾,不管他纳几门小妾,我始终是他唯一的正妻,将来嫡子庶子成群,子孙满堂,也算是我的福报。”
傅慎时心口生疼,他藏在窗下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红豆说的没错,将来不管她嫁给谁,男子纳妾总是少不了,尤其宁王以后没了,她没有兄弟支应,便没了家族庇佑,指不定夫家怎么欺负她。
傅慎时哪里舍得把她让给别人,更舍不得让她吃这种苦头。
他纵是再配不上她,这天底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第二男人能实心实意地做她的如意郎君——至少他认为没有。
殷红豆眨了眨眼,语气平和道:“我走了,我要去学规矩了,累着呢!”
傅慎时淡淡地勾了下嘴角,道:“好。”
殷红豆见他笑了,放心地走了。
傅慎时关上窗,闭上了双眼,其实他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再面对她的时候,脑子总是想着,他的腿是残废的。
他不该这样,他是男人,就算是个残废的男人,也应该做得比她更多。
————
殷红豆学了好些天的规矩,因她聪明,见效很快,若只是日常行走坐立,便不会露马脚。
宁王办好了替她找养父母的事,接了人到家里作客,叫来殷红豆一道用膳,彼此相熟。
殷红豆听了许多和养父母家里有关的事,以防说漏嘴。
宁王昭告整个真定,女儿找了回来,并着人放出消息,说了殷红豆流落在一户官宦人家,无意间被宁王妃的旧仆认了出来。现在真定人都知道宁王的女儿从前是个小官之女。
如今小郡主找了回来,宁王和宁王之女的养父母也结了善缘。
这一段缘分,一时在坊间传为佳话。
宁王府广发帖子,宴请亲朋好友,迎殷红豆认祖归宗。
归了宗,殷红豆的名字就要上族谱,她便提前去问了宁王,从前可有给她取名字。
宁王摇头道:“真定这边孩子百天才取名,你母亲带你逃难时,你还未足百天,尚且无名。”
殷红豆问宁王替她想好名字没有,宁王说没有,又说找先生给她披过八字,她命里缺水,取个带“水”的名字正好,他还说,族谱上正好轮到了“知”字辈。
这倒巧了,殷红豆道:“索性就取个水字?”
宁王觉得很好,定下了她的名字,“知水”二字,“红豆”这个贱名,也再不许任何人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