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口其实就是一个宽阔的街口,此时时候还早,街口的人稀稀落落的,但看那神情,似乎都是来看行刑的。
是啊,腰斩,斩的还是计都的义子,京城的老百姓们对计都这个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当年计党在京城横行霸道时,可不是没有引起过民怨的,此时计都成了溃走的逃犯,而他那曾经趾高气昂狗仗人势的义子也要被腰斩,这样大快人心的事,自然引得许多百姓来看。
甄珠站在一处屋檐下,听着身旁人嘀嘀咕咕用兴奋和期待的语气谈论着待会儿要执行的这场腰斩,目光却始终望着一个方向。
等到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个方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有官兵高喊着开路,有路人低声的惊呼,声潮浪涌中,一架锃黑的虎头铡被一队官兵搬到了街口最中心的地方。
而这队官兵后面,是辘辘而响的囚车。
甄珠不由翘起了脚,像此时这里所有的民众一样,看向那囚车里的人。
那囚车里,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被枷锁死死禁锢着,两条腿不自然地曲起,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少年的脸。
那张原本清秀,却因被一道狰狞疤痕贯穿而显得十分凶恶的——
阿朗的脸。
第160章 诱来
人群顿时鼓噪起来。
“那个就是计都的义子啊?果然凶神恶煞的, 一看就不是好人!”
“以前跟着那计都作威作福,没想到也有这么一天吧,该!”
嘘声骂声四起, 还有早有准备的民众, 将手中的烂菜叶子、潲水,乃至沙土石子往囚车扔去,而官兵们也不阻拦,哪怕护送囚车的官兵被波及到, 也未出声呵斥。
不一会儿, 囚车里那少年的脸上身上便满是狼藉。
一直到了街口中央,早有官兵事先在那里树好了一个结实的木架,囚车一到, 便有十来人将囚车打开, 小心翼翼, 像是生怕那已经被扔了满身满脸脏污的少年会暴起伤人一样, 将人扭送, 然后捆绑到那木架上。这过程中, 外圈足有上百官兵警戒着,而街口外面, 不知还暗藏有多少兵力。
但是, 直到少年被绑上木架, 没有任何事发生。
除了民众们越发喧嚷,连风都未起一丝。
官兵们却仍未放松警惕,围着那木架和虎头铡, 严严实实地围了三圈,按着腰刀,严阵以待。
木架落在地上的日影越来越短,街口的民众也越聚越多。
许是计都义子的名头真的很吸引人,许是官兵们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让人更加兴奋,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到了举步维艰、水泄不通的地步。
甄珠原本站的地方离那木架铡刀还比较近,随着人群越来越多,却身不由己地被往外挤,最后只能站在临街商铺的屋檐下,站在台阶上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日头渐高,日光也如同围观众人的心情一般越发炽烈起来,照在那木架上被牢牢绑缚着的少年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脏污晒成了一块块的泥斑,衬着那狰狞的贯穿全脸的伤疤,说不出是可怖还是可怜。
甄珠远远地看着他,只盼望着计都的人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木架投下的影子落在正北,只剩短短一截时,人群正中传出一声威严的高喝:“时辰已到,行——刑!”
伴随着这声高喝,围观的民众顿时又鼓噪起来,无数人往前挤,想要看清一些,挤挤搡搡间,那木架上的少年已经被官兵们解下来。
刽子手拉起了铡刀。
少年的头颅被压到铡刀下——
“啪——!”
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
人群中,忽然有无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伴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和四处响起的尖叫,仿佛滚锅热油里猛地倒入一瓢凉水,登时沸反盈天。
突然在人群中炸开的鞭炮将不少人炸伤,更重要的是,鞭炮爆炸时的火星落到易燃的棉布或丝绸上后,立时便燃起了火。
最外围隔离民众与行刑场地的官兵早已被挤得东倒西歪,人群陷入慌乱与恐惧中,每个人都在推挤叫喊,上百官兵奋力维持却根本无济于事,甚至有些官兵被推倒、被踩踏,没一会儿便没了生息。
而正中——
因为是靠在街边,加上方朝清派来的随从们在一旁保护着,甄珠便幸运地没有被卷入恐慌的人流,但突变那一瞬间,仍旧难免被挤得东倒西歪,而等她终于站稳,翘起脚往里面看时——
里面已经没了少年的身影。
铡刀已经落下,上面干净锃亮,没有一丝血迹,而一旁则倒了几个官兵,还有之前准备行刑的刽子手,也昏迷不醒着,至于其余的官兵,则还在奋力地想要出去,却被慌乱的人群裹入其中,能稳住身体不被推倒然后踩踏而死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追逃犯。
甄珠瞪大眼睛,心“噗通噗通”跳着,目光从铡刀移到四周搜寻。
没有,没有阿朗的身影!
计都,真的出手了?而且,成功……了?
她迷茫地看着慌乱的街道,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然后手臂便忽然被人从后面抓住。
她惊骇地想要挣脱,还未动手,便听得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别怕,是我。”她转身,便看见方朝清眉头紧蹙的脸。“先进去,这里现在很危险。”方朝清说道,接着便拉着她的手,转身进了甄珠靠着的那商铺里面。
进了那商铺,店铺老板模样的人恭敬地对方朝清点了点头便退下了,显然是早认识方朝清的。甄珠便看了眼方朝清,看来之前随从们是特意把她带到这个商铺门前啊。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阿朗怎样了?刚刚真的是计都的人吗?崔相在外面没有埋伏吗?”她一连声地问着,神情焦躁不安。
方朝清原本神色也不太好看,看到她这样,脸色却平静了下来,反过来安慰她:“现在还没有消息,你别——”
话还未落,便有随从急匆匆跑来。
“大人,逃犯计朗及其同伙已经被抓到!”
甄珠和方朝清的脸霎时一白。
——
阿朗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似乎被人背在背上。
鞭炮声一响起,他身边的官兵和刽子手便瞬间倒地,而他被人猛力一拽,然后就被背在了身上,没有跟着人流往外挤,而是顺势钻进街旁一座民宅,在那民宅里,草草为他换掉身上惹眼的囚衣,便从那民宅后门出去,到了另一条街道。
无数伪装成平民的人状似无意地簇拥着他们。
然后几次换装,穿过无数街道和民宅,最后终于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那些打扮成普通平民的人也纷纷跟上。
进了院子,他便听到那背着他的人发出一声喜悦的低喊:“少主撑住!我们到了——”
——是江叔啊。阿朗想着,昏沉的头脑也有了一点清醒,然而,江叔的话却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阿朗艰难地抬起头。
身后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四周屋顶上,无数支箭矢正对着院落。
“统统拿下!”
似乎只是顷刻之后,院落门前便出现了无数官兵,被官兵们簇拥着的,骑在马上的韦将军春风得意地喊道,他的身后,则是缓缓而出的崔相。
——
一声令下后,没有丝毫耽搁,官兵便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院落。那几十个伪装成平民的人身手非凡,对上官兵,顷刻便激战起来,然而终究人数太少,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
崔相没有说话,安静看着那人群中央,背着计朗的大汉且战且退,而其他人显然也是在拼死为那大汉创造逃走的机会。而且,那大汉哪怕是战斗时,也时刻注意着没有伤到背上的计朗。
不过,却是没有看到计都的身影。
眼看拿下只是时间问题,崔相便不再看向院中,只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以那计都的性子,会是直接血溅法场硬碰硬呢,居然想到利用人群,趁乱救人,倒是长进了些。”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没逃掉相爷您的神机妙算!”韦将军一脸扬眉吐气,马屁都拍地格外响亮。
崔相摇摇头,又叹了一声。
可惜,还是没有引出计都啊。
虽然本也没抱太大希望。计都那般惜命的人,能派人来搭救就已是不易,能活捉住眼下这些人,只要撬开一个人的口,就好歹能得到些计都目前的消息。
不过,这计朗跟计都关系匪浅倒是证实了。他倒是对这其中原委很感兴趣呢。
又往院中看了一眼,见官兵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崔相吩咐韦将军:“多留些活口,小心不要让他们自杀。”,便转身要走。
然而,还未完全转过身,便听到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崔相爷,还想要你宝贝女儿的命的话,就让所有人都住手。”
鸣雷般的声音从在场所有人耳中滚过,崔相面色陡然一变,倏地看向院中,就见那正对院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出一行人。
一行人正中,正是计都。
居然……真的来了啊。
崔相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想着,然后目光才转向计都手中的人。
瘦弱的身躯,仿佛一根随时都能被折断的脆弱芦苇,瘦骨嶙峋的脖颈被计都掐着,让人毫不怀疑,只要计都稍一用力,就能立刻夺走她的性命。
“住手!先住手!”韦将军急忙喊了起来。
院中所有官兵都停下了手,看向崔相。
崔相没有说话,目光从计都身上扫过,然后看向崔珍娘,见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知的模样,目光便又看向其他人,然后——便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那安静的站在计都身后的人,不是前两日刚到相府的梅州名医谢大夫是谁?
崔相喟然一叹。
“你不是谢大夫。”他说道。
那“谢大夫”洒然一笑:“小老儿姓周,不姓谢。”说出口的是纯正的官话,口齿清晰,字正腔圆,哪里还有一点闽粤口音。
崔相点点头,“想必真正的谢大夫已经被你们杀了吧。可惜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周大夫笑笑,没有回答。
崔相看向计都。
“怎样才能放了珍娘?”
第161章 箭雨
计都没有理会崔相,只朝那背着阿朗的大汉道:“老江,过来。”
老江警惕地看着身周的官兵,见那些官兵的确碍于崔珍娘陷于敌手不敢动,才背着阿朗缓缓走到计都身旁。计都看向阿朗,见到他脸上还未来得及洗去的脏污,以及那明显虚弱昏迷的样子,眼中涌起了怒火。
“好,很好!”他冷笑着,手下力道不由加大,原本昏沉不醒的崔珍娘顿时翻起了白眼,身体像搁浅在岸上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