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听到周先生这三个字已经是肯定了,这个人就是后世被称为四大谋士之一的周平山,不过历史上对他评价都很负面,说他过于阴谋,阳谋不足,虽然给杨九怀立下了汗马功劳,却是不如另一位谋圣之称的顾士俊。
杨九怀走了过来,显然是回家漱洗换了一套衣裳,他平日里没有穿官袍,还是如常一般穿着团鹤纹的直裰,衬托身材颀长风流,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却越发显得公子如玉,风姿如兰。
他温声说道,“妹妹,如今可是还气着呢?你走后岳父岳母不知道多么担忧,岳母一直在哭,你姐姐也是一直在问你。”又道,“我也未曾想过岳母居然做出那等事情,实在是不该,叫人心痛,但到底是你的生身母亲,怀胎十月,历经生死才生下的妹妹,心里总是记挂着妹妹。”
“姐夫不是说让你就这般谅解岳母,只是你一个女子在外所有不便,妹妹又是这般颜色出众,要是被人掠了去可如何是好?”
杨九怀就是这样,无论怎么样,他总是会让你觉得心里十分的舒坦。
其实这也就是余青不敢靠近他的缘故,这才几岁?不过二十出头,却是比一个老头子还要圆滑城府。
你永远都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余青不想多浪费时间,自从出了那余家的大门,这些人已经和她毫无关系,或许以前的余青还有多有留恋,但她不是,除了因为身体共情的原因让她跟着哭了一场,倒也没有旁的情分了。
余青挪开一个步子和杨九怀保持距离,道,“杨大人,有劳您惦记了,但我也说过,出了余家的大门,我以后就不是余家的二小姐了。”
余青声音极为冷淡,目光也毫无温度,这让杨九怀心里越发的有些奇怪,就算是人的性情会变,但是不过三天的时间,却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眼前的这个余青…… 杨九怀的目光马上就变得锐利了起来。
余青道,“杨大人,你我既然毫无瓜葛,就请让道,我这还有事情要办。”
一时场面有些压抑,谁都没有想过,向来对杨九怀言听计从的,爱慕有加的余青会这般果敢无情。
杨九怀目光深沉的看着余青,那样子让余青颇为不自在。
几个人朝着宋志武的家去,一路上余青只觉得锋芒在背,强忍着才没有回头去看,但是余青知道,肯定是杨九怀在看她。
心里忍不住想着,还是赶紧出城吧,不然在这地界,当真是有些不自在。
宋志武早就知道了这是余家二小姐,只是就好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一般,之前是什么神态,现在也是什么模样,这让余青觉得心里很是舒坦,就是这样沉稳,冷静,不然也不会危难之际就可以挺身而出。
宋志武的家就在百乐访,一路上少不得遇到那些涂脂抹粉,穿着暴露招揽生意的娼妓,街道上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恶臭,是那种香味混合着腐肉的味道。
强忍着,终于到了宋家,那茅屋都称不上房子,余青觉得似乎风一吹就要塌了一般,门框上挂着陈旧的白布,随着风轻轻飘扬。
宋志武刚到家,就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穿着满身补丁的佝偻老妇走了出来,她看到宋志武身后的余青立时就明白了,露出难过神色来,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外祖母,这是我以后的主人。”宋志武说的很坦诚,反而是让余青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倒也没有想过奴役宋志武,只是想找个保镖而已。
那老妇听了,眼睛里立时就涌出泪水来,抱住宋志武哽咽道,“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宋志武却道,“娘的病拖了许久,大舅舅连房子都抵了出去,那还不是为了娘,我没用,是个没本事的,不能让娘和祖母安享晚年,又连累了舅舅一家子。”
余青安慰道,“婆婆放心,虽则卖身,但只是做些看家护院的事情。”
那老妇听了感激的不行,差一点就跪了下来,还是余青眼疾手快的拦住,这才没有受礼。
等着安排妥当,已经是快傍晚了,按道理古人很少会晚上出门,宋志武自然是古人,可是他却一声不吭。
余青心中越发喜欢这个人,觉得当真是找对人了。
她也不想晚上出门,只是怕夜长梦多,不敢耽搁罢了,为了尽快出城,又去买了一辆马车,虽然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女眷,但是因为文墨跟着,到底也没有吃亏,买的价钱也很公道。
到了城门,余青就对文墨道,“多谢了。”拿了早就包好的封红给他,里面放了一两的碎银,“我此去就不会在回来了。”
文墨一时傻了眼,之前遇到了杨九怀,但是他们少爷也没说让他回去,只好一直跟着,一开始觉得这余家二夫人又在胡闹,但是越看越是觉得有些心惊,果然到了这会儿已经是在撵人了。
“二小姐,这附近匪徒很多,专门抓这些路过的行人。”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有急事。”虽然文墨是受了杨九怀的吩咐,但是一直都认认真真的帮着他,要不是她跟着,恐怕也没能这么顺利。
文墨跳脚,道,“哎,那个姓宋的,你们家小姐这般胡闹,你也不劝着?”
宋志武正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缰绳,正是要给余青赶车,听了这话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只听我们夫人的。”
余青后来就纠正了宋志武,让他喊自己为夫人,毕竟是嫁过人的,以后还要带着孩子,只不过文墨是属于娘家人,是姐夫家的随从,所以自然是喊她小姐。
那马车扬起尘埃,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文墨心里火急火燎的,总觉得余青这般太过大意了,又看了眼手中的封红,跺了跺脚,道,“还是赶紧去禀告少爷吧。”
那寺庙叫远山寺,倒也不远,坐在马车上半个时辰就到了。
此时天还没黑,太阳挂在了山边,还露着半个头。
崇山峻岭,道路狭隘,但因着这难得的夕阳,倒也显得格外的宁静安详。
这一路上余青没有说话,宋志武也一直沉默,他似乎就是这样,只要余青的话他就只会盲目的跟从。
曾经远山寺也声名远播过,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却是慢慢的淡然了下来,到了近年,就是连吃饱都是问题。
余青到的时候,看到原本应该是红色的墙皮都已经变得斑驳,带着衰败的迹象,这一路行来,看不见一个路人。
敲了门,好一会儿才出来一个年轻的和尚,宋志武就算没给人当过仆从,但总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倒也像模像样,靠着门,瓮声瓮气的说道,“我家夫人想要给亲人点个长明灯。”
那和尚很是不耐烦,最近这边匪徒很多,别是来个歹人吧?但是看着站在后面披着孔雀羽莲蓬衣的女子,虽然那帽子遮住了大半的面容,还是能看出绝色的姿容来,更不要说压着衣袖的手白净修长,娇嫩的很,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都说佛门是清静之地,但其实他们最是势利,看见这模样,和尚的戒心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宋志武丢了一个封红递给小和尚,“小师傅,我家夫人午歇的时候做了梦,看到过世的祖母跟她讨要香火,她一时情急,就这般急匆匆的出了门,到了这边也是晚上了,还请行个方便。”
寺庙里许久没有收到供奉,都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小和尚握着那颇有分量的封红舍不得还回去,稍微犹豫了下道,“施主请随我来。”
进了门,是铺着青石板的小路,顺着走就到了大殿里。
“我们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极为喜欢孩子,想着你们寺庙里有没有孩子,如果能让孩子来点灯,老太太必然会高兴的。”
余青见那和尚犹豫,看了眼宋志武,他马上按照之前在马车里的学好的话,道,“我们夫人想点一盏五百两的长明灯。”
那和尚一听这数目,眼里的惊喜就藏不住了,要知道这一年的供奉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马上道,“夫人,您稍等。”
或许是因为太过期盼,不过二刻钟的时间却是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余青看到那和尚领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穿着崭新的袍子,上面的折痕都是整整齐齐的,似乎是因为见客特意换的。
这孩子有对浓密的剑眉,显得十分英气。
只是如今面黄肌瘦的,下巴尖尖,显得那一双冷清的眼睛更加大了,他看人不会拐弯,会直勾勾的盯着,久了就会有种发憷的感觉。
那和尚道,“夫人,尚心从小在寺庙出家,虔诚向佛,又是孩子,就由他给您点灯,您可满意?”
第6章
余青原本不确定,但是听到小和尚的法号,就已经知道找对人了,再去看孩子的消瘦的模样,弯腰抱住孩子,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上辈子就是想要个孩子,结果却得不到,总说孩子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她却没有收到这样的礼物,如今在这里却是有了,到底是不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原主的父母虽然养育了她,但是相比对她的伤害也算是抵过,两不相欠,但是孩子不一样,他需要父母的教养,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更何况余青本身还特别喜欢孩子。
那年轻的和尚吓了一跳,道,“施主,虽说尚心还小,但毕竟也是出家人,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施主放开。”心里头却是想着,这小兔崽子桀骜不驯的就跟狼崽子一样,旁人根本近身不得,别是忽然就咬人伤到这位有钱的夫人就好了。
那年轻和尚很是紧张,其实奇怪的是,今天的尚心似乎很乖?
余青觉得孩子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小小的一只,要是用力还能硌的肉疼,可见这孩子在这里过的什么日子。
越想越是心酸,那眼泪就更止不住了,想着要把孩子尽快带回去,按照事先想好的说道,“章儿,是不是你?”见孩子呆呆的看着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肯定是你,跟你爹简直一模一样。”余青说道这里,抬头看着一脸诧异的年轻和尚道,“这孩子是你们捡来的吧?”
那和尚如实道,“是方丈捡的,就在门口。”
“那就是了,不会错的。”
那年轻的和尚都有点懵了,觉得这事情变得也太突然了吧?结果听到余青道,“六年前我儿刚生下来就被家中婢女偷走,却不知道所踪,这几年一直在寻找。”又道“我道祖母怎么突然托梦给我,还指定了你们的这寺院,原来是想让我们母子相认。”
“施主,您可要看好呀。”
余青怒道,“怎么会错呢,他这模样,跟他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我儿脚背有两颗黑痣。”说着就拉着孩子的手,去脱他的鞋,尚心显然许久没好好洗脚了,一股味道,但是脚背上的黑痣却是清清楚楚的。
余青有了原主的记忆,自然知道孩子的特征。
这下弄得那年轻的和尚也很惊奇,正要说话,听到余青满是感激的说道,“师傅,我愿意捐二千两的香油钱,报答你们的恩情。”
那年轻和尚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支支吾吾的半天才道,“夫人,您稍等,这等大事,我还是要去和方丈商议下。”
年轻的和尚进了内室,其实方丈早就圆寂了,但是却指明了让尚心当方丈,寺庙里剩下的人不服气,这几天闹的很凶,甚至把尚心关起来,饿着他,今天要不是余青特意要求根本就不会放他出来。
“不是说好留给林员外?”
林员外是附近的乡绅,郊外许多地都是他家的,他最喜欢娈童,尤其是喜欢孩子,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近日看到寺庙里的尚心,不知道怎么就动了心思。
“这几日清了肠胃,只给他喝清水,不就是要送过去。”
“殿里的那位夫人说要出二千两的香油钱。”
尚德冷笑,道,“这人来的古怪,又突然相认,总觉得不寻常,你居然还敢答应?眼皮子浅的东西,你眼里只看到银子,就没想过这般做会得罪林员外?那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到时候看不到人,我就把你送你过去伺候林员外如何?”
那迎了余青入门的年轻和尚法号叫尚慈,想到上次有个比尚心大三岁的小和尚被送去,回来的时候流一晚上的血,熬了几天就死了,吓的缩了下身子,他最是没有主见的,听了这话又有些犹豫了起来,“就是可惜那些银子……”
“那夫人带着几个人?就一个男仆不是?半夜带着一男仆出门,想来也是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夫人。”
尚慈瞪大了眼睛,道,“师兄你这是要……”
“不是有那加料的茶水,你给他们送过去,就没有这个烦恼了。”别看这个和尚法号尚德,但其实出家是个手上沾过血的狂徒,原本方丈想要把位置传位他,后来显然知道了这内情,这才作罢。
尚慈一直都有些怕尚德,听着这话也颇有道理,那夫人看起来很是有钱的样子,真要是收了她,别说一千两,兴许还有更多银子,一想到这些就有了那贪心,这般想着又去了大殿。
谁知道刚才还哭天抹泪的余青,突然间却是了翻了脸,她怀中的尚心已经是被掀开了衣袖,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胳膊,余青发难道,“我还当你们这出家人当真是慈悲为怀,帮我养了孩子,想着要好好感谢一番,谁知道竟然会这般体罚,恩情是恩情,但是这谁要是欺负了我的儿子,我也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说道这里露出十分蛮横的神色,道,“师傅恐怕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可是县城余家的二小姐,我姐夫想必你们也认得,是这茂林的守备杨大人。”
这话说的尚慈一愣,见余青说的像模像样的,颇有些心虚,他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不然也不会事事都去问尚德,道,“夫人误会一场,尚心手腕上的伤都是他自己跌倒的。”
余青怒道,“你当我是无知妇人不成,这是跌倒的伤痕?”然后摸着尚心的头说道,“我儿,你快告知娘,这是谁打的?你姨夫是这里的父母官,最是厉害的,肯定会为你出头的。”
尚慈想起自己听的传闻来,说是这位余家二小姐生的国色天香的,却是个生性浪荡的,出门被劫匪糟污了身子,无奈下嫁给一地痞,结果八个月就生下一男婴,那地痞也是有脾气的,能受得了娘子非完璧之身,但是戴个绿帽就不合适了,一气之下便是离家出走,再也未曾回来。
好巧不巧的是那余家二小姐却是丢了那男婴,想起来那是六年前,可不正好对上了?难道真就这么巧合?
一想到这些尚慈就有些坐不住了,如果真是余家二小姐,不管心里多么唾弃,他都是惹不起。
不说余家的威望,就说杨守备那也是一个棘手的人物,黑白两道皆是有人脉,据说当年劫了余二小姐的劫匪,都死的都很惨。
从开始道现在,尚心都没有说过话,一直都是直勾勾的看着余青,这时候突然开口道,“他们掐我,不给我饭吃。”孩子说话的时候不喜不悲的,好像是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冷静的有些可怕。
余青心里难受,道,“章儿,让你受苦了。”
“叫你们方丈出来,今日不给我个说法,定不会轻饶你们,当真是黑心肝的,出家人本应该一心向佛,普度众生,谁知道居然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余青忍不住喊道,显得气势十足。
尚慈一下子就荒了,道,“夫人息怒!”
——
尚德仰躺在竹椅上,两条腿压在另一张杌子上,手里抓着一把牛肉干,嚼的有滋有味,谁到一转眼就看到尚慈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