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这一封过来,他将几封信透出的信息搁在一起看,才看出太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君心变了。
太子说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但放在一起,就是在告诉他君心变了。
所以朝中许多大臣宗亲都慌了阵脚,太子也一样,现下觉得寸步难行。
太子便想召他回去,留在身边当个谋士。
楚成明白,太子这是看中他对人心摸索得准确,但这差事,他却不敢轻易答应。
“君心难测”,这四个字不是闹着玩的。
“伴君如伴虎”,对这句话置若罔闻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他对人心摸得再准,立于权力巅峰的人的心也不是一回事。他没有亲身触碰过那样绝对的权力,岂敢在这种事上贸然为太子支招?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看这几封信上提到的事情,谨慎地步步斟酌。
太难了。
九五之尊突然转了性子,对所有人来说处境都必然太难了。
朝中一切的行事规矩都有一套不成文的准则,这套准则是多年来按照皇帝的脾性而生的。朝臣们遇到了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去想九五之尊想要怎样的结果,可皇帝突然转了性,就相当于这趟准则一夕之间完全被打乱,所有人都会像行走在迷雾中一样,看不清往哪个方向走会挨刀。
楚成一时间想不到很好的法子来帮太子,反倒鬼使神差地想问一问:殿下,您想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话当然是不能直接问的。太子的信谨慎成这样必有道理,多半是在担心皇上安插了人手在东宫,会暗中查看。
这种感觉真令人喘不上起来。
楚成万没想到一年多的光景皇帝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当今圣上是位明君,哪怕楚家一家子被皇帝杀了大半,他也心服口服。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楚成思来想去,最后给沈映写了封信。
他让沈映告诉太子,自己近来身体不济,无力应付这样的要紧差事,只想闲云野鹤地过一阵清闲日子,请太子见谅。
这句话应该不犯任何忌讳,就算是直接写给太子问题也不大。
而个中意思,太子应该能看明白。
第71章
几天后,沈映收到楚成的信时,沈晰正在书房里看着欢宜和月恒满屋子疯。
这么大点的小孩特别容易开心,两个小姑娘追追打打都能乐个半天,他每天看一看她们,心情都能好上不少。
楚怡这天也过来了,坐在一旁边看着两个小孩玩边吃点心。
然后她提起来:“要不要叫柔凌一道过来?”
府里总共三个女孩子,有一个总不在一起,难免觉得被孤立。
可沈晰说:“欢宜说问过她了,她自己不肯来。”想了想又道,“罢了,还是带过来待一会儿。我这些日子忙,最多问问他们的功课,许久不陪他们玩了。”
说罢他就差了两个宦官出去,叫把柔凌和沈济都带过来。
不过多时,两个孩子便到了,书房里一下子变得更热闹,四个孩子的笑声连成一片。
沈济到底是男孩子,性子格外皮。进来就说在外面的地上看到了一只会跳的大虫子(蚂蚱),喊柔凌欢宜和月恒一起去看。
欢宜和月恒都很好奇,立刻跑了出去。柔凌则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看看父亲又看看楚怡,然后才跟在最后走了。
楚怡怔了怔,沈晰也蹙了下眉头,接着便叹息:“柔凌性子确实闷了些,不像欢宜和小月亮会玩会闹。”
楚怡点点头,心里想着女儿随娘,有太子妃那么教着,柔凌是这么个性子也不奇怪。
可接着又觉得还是有点怪——同样是太子妃的孩子,沈济挺会闹的呀!
而且看着还不像只是因为男孩子天性比较皮,她虽然跟这两个孩子见的不多,但总觉得沈济眼睛里的情绪跟欢宜月恒都是差不多的,清澈明亮,毫无顾虑。
柔凌呢,似乎总黯淡了点,玩的时候总在思量什么。
两个人一时都沉吟着,孩子们带着笑音的尖叫在此时炸了起来。
——院中,在沈济和欢宜都在踟蹰着不敢碰蚂蚱的时候,月恒稳准狠地一把将它抓了起来!
哥哥姐姐们都惊呆了,一时间喊成了一片。
而后沈济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朝月恒伸手:“给我给我,给我看看!”
傻乎乎的小月亮还没明白他们到底在叫什么呢,听哥哥要,就把蚂蚱放到了他手心里。
小孩子的害怕有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四个孩子里有两个碰过蚂蚱了,另外两个就也不怕了。
尖叫声就此散去,欢宜伸出手指碰了碰被沈济捏着腿的蚂蚱,柔凌惊魂未定地笑着,笑了会儿,突然又被一个念头撞得笑意僵了。
她现在还不太记事,但她记得母妃说过她好多次,让她“别像个男孩子似的”。
她和弟弟一起玩数下的蚂蚁窝时,母妃会这么说;她和弟弟一起跑跑跳跳时,母妃会这么说;甚至就连她吃饭快一点,母妃也会这样说她。
所以日子长了,她就把这话记住了。
她是个女孩子,不能跟男孩子似的。
柔凌于是没有伸手碰那个蚂蚱,不仅如此,她还有点为两个妹妹担心,担心她们进屋时会被父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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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孩子们看腻了蚂蚱,就把蚂蚱拿到草丛边放了。
回到屋中,宫人端了水来让他们洗手,沈晰和楚怡笑吟吟地看着,觉得几个孩子都挺好。
柔凌和沈济都会照顾妹妹,柔凌自己擦干了手,就帮月恒擦。
边擦边奶声奶气地跟月恒说:“以后不要玩了,不用像个男孩子!”
“……哎!”楚怡眉心微蹙,看自家小傻月亮懵懵懂懂地点头,忙招手把她叫过来。
小月亮跑到她面前,她把她抱起来放在了膝头:“没关系,姐姐是为你好,但你听娘说。你要当个好孩子,不能做坏事。但是这些小事是不要紧的,你的天性是怎样就怎样,就算你日后像个男孩子,只要不做坏事,也还是好孩子!”
这个道理对小月亮来说可能有点深,但对楚怡而言,她就是觉得要防微杜渐!
她不想让孩子打小就被刻板印象束缚住,这种情形不论发生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不对的。
——女孩子不能玩变形金刚,男孩子不能玩娃娃;
——女孩子应该学文,理科是男孩子的事情;
——女孩子初中之前成绩好,到了高中就比不上男孩子了。
她听过太多这样乍听很有道理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的谬论,实实在在地知道其中绝大多数压根就是约定俗成的双向歧视,一点都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家孩子身上。
——她的孩子打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孩子了,还要受这种平白的束缚,简直没天理了好!
楚怡语重心长地跟小月亮说:“你以后想在闺房绣花,可以;想习武练剑,也行。知道了吗?”
“……”这套道理对小月亮来说实在太深了。
以她现在的小脑瓜,能直接理解的只有“姐姐不让我玩虫子”“娘说可以玩虫子”。然后,不知谁对谁错的她看向了父亲。
沈晰打从楚怡开始讲这种大道理就已经在艰难地憋笑了,可眼下孩子看着他,他总不能当面笑话她这个当娘的。
他便抿着茶掩饰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娘说的对,是非曲直不能乱,但也不必拘小节。”
什么“是非曲直”什么“拘小节”,对小月亮来说更难以理解了。
但她听懂了那句“你娘说的对”。
这个意思就是:可以玩虫子!
沈晰也抱过柔凌说了说,跟她讲要玩什么就玩,你本来就是个女孩子,怎么会像个男孩子呢?没有那样的话。
柔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没说别的。正这时,沈映进了屋。
“殿下。”他在外屋睃见有女眷在,就刹住了脚。
沈晰不太在意,跟他说:“进来。”
沈映这才进了里屋,一看那位女眷原是楚怡,心说好巧,而后就将楚成要他转达的话告诉了太子。
接着他又朝楚怡抱拳:“楚大人还说,请良娣娘子也多保重身子。眼下乍暖还寒,容易生病。”
楚怡颔了颔首,沈晰见楚成不肯回来,锁眉一叹,摆手让沈映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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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晰当时其实是没多想,便也没反应过来。待得晚上躺到床上,周围安静下来,他猛地回过了味儿。
昏昏入睡的楚怡只感身边的人猛地打了个激灵,还以为是入睡时突然蹬腿惊醒的那种情况,下意识地侧眸一看,却见他分明还睁着眼睛。
“怎么了?”她疑惑道,沈晰全神贯注地思量着,回了她一声:“嘘。”
楚怡旋即噤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很快看出他这事想事呢。
沈晰翻来覆去地思索了一边,在恍悟中深深地缓了一息。
楚成这是给他支招呢。
若不然,他没有必要突然说自己身体不适。他们已在书信间议了几番让他回来的事了,就算他不肯,此时忽地提及身体不适也未免太过牵强。
而且,就这么点内容,他其实也没有必要让沈映给他带话。做得如此刻意,大概是想让他尽快发觉别有意图,有让别人看了不太好所以不能直接写出来的意图。
楚成是想让他……躲躲?
称病不出,把一切重担都推一推,且先避开父皇的锋芒。
他先前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是太子,多年以来已然习惯于协助父皇料理朝政。加上父皇当下昏聩,他更加觉得家国天下都是自己的责任,从未想过在此时临阵脱逃。
但楚成让他躲,大约也不是为躲而躲那么简单,他势必有过许多考虑了。
沈晰渐渐地静下神,又斟酌了片刻,扬音叫了张济才进来。
“永州同知楚成近来病了,让他回京养病,换……赵源去顶他的差事。”沈晰吩咐道。
其实这个差事原也该是赵源的,赵家教女儿教的不行,这个儿子却还挺有才干。沈晰当时因为让太子妃气得够呛而暂且压住了赵源,赵源这两年都勤恳得不行,生怕自己从此没了机会。
张济才应声告退,沈晰一松气,侧首就看到楚怡懵着。
“……怎么突然让我哥回来?”她问,“出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