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陈大人也在这里,家父前几天还念起陈大人呢,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碰上!刚才说话的这位小兄弟是——”
陈岳觑着那人眼色,忙略低了头拱手行了一礼:“原来是黄大公子,幸会幸会!陈某提请了滁州府推官易梁往定州公干,途经此地,见河中有浮尸,停车捞了上来;刚才就是易推官正在验尸。”
见陈岳对这位浑身贵气的黄公子言语中颇为客气,易长安站起身来,客气地冲对方点了点头,又伸手摇了摇示意:“黄公子好,易某手上不便,不好跟黄公子行礼。”
她手上还戴着那肠衣手套,刚刚才翻检过尸体的,确实不好拱手行礼。
黄公子满脸含笑地轻轻颔首:“无妨,易大人刚才是在验尸吗?验尸向来是仵作之职,没想到易大人不仅精于此道,比之仵作更厉害了不止几倍,竟然能推断出尸源所在,黄某佩服!”
换了一般人,这河中无头无脑浮出的两具死尸,谁知道是打哪儿来的?要想寻到苦主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没想到到了这位易推官嘴里,竟是一条条都有迹可寻。
黄公子看向易长安的眼神大为欣赏,一边说着,一边往尸体处走去,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长随打扮的中年男子连忙上前拦住:“公子不可!如今天气已热,尸体易生秽邪,不可靠近!”
黄公子有些遗憾地停了脚步,正要开口,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陈岳眺目看了一眼,回头跟场中诸人解释了几句:“我刚才遣人去本地报官,这会儿应该是县衙来人了。”
有锦衣卫上门报官,急吼吼跑过来的果然是当地的县令,身后还带着推官、仵作、文吏、衙役等呼啦啦的一大群人。
这里地界还属于滁州,是滁州辖内的桐县。县令乐文明去滁州府办事的时候,倒也跟易长安碰过一面,因此首先就跟易长安行了礼,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易大人在这里!有易大人在,下官可就放心多了!”
第126章 乌头
易长安无奈地笑了笑,跟乐文明简单介绍了陈岳一句,等两边见过礼,直接提了出来:“乐大人,我刚才只是初步勘验了一番尸身,既然你把县里仵作带过来了,还请仔细验一验,填写尸格吧。”
跟在乐县令身后的一名年轻仵作连忙上前,一眼看到那两具已经呈巨人观的尸体,忍不住先偏过头干呕了一下,又赶紧从荷包里摸出一粒药丸含在了嘴里,这才上前验尸。
早有一名文吏在一边听着年轻仵作的断语记录尸格:“右一死者,男,年三旬,身高六尺,身无财物,无伤势,无显著特征,溺亡……”
易长安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仵作的话:“错了,身高应该是五尺七寸,尸体已经了,丈量时要除去这个因素,还有他也不是没有身体特征,他左脚底有一粒花生大的黑痣。”
仵作虽然以前没见过易长安,却是知道她的名气的,听到她指出了自己的谬误,有些讪讪地胀红了脸。
自己县里的仵作不顶事,到时被府衙怀疑县里办的案子就糟了;乐文明连忙上前打圆场:“易大人,先前县里的老仵作前些日子已经辞职回乡了,这个小吴是原来仵作的徒弟,新上手的……”
易长安并不是想为难人,只是不想出现差错。看了吴仵作一眼,易长安示意他站上前来:“还有,不能因为尸体没有外伤,是从水里打捞起来的就说他是溺亡,具体要解剖之后才能确定他是生前落水还是死后落水。刀具都带了吗?”
吴仵作正仔细听着,听到易长安跟以前师父一样说了这么一句话,下意识地就点着头把手边的工具箱递了过去。
易长安接过来取出里面一柄细长的解剖刀,跪在尸体旁边持刀划了下去;吴仵作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哎呀”了一声:“易大人,这……这种事还是小人来吧!”
易长安摇了摇头:“我边做边说,你尽量学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以后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来州府问我。”
吴仵作连忙点头,见易长安熟练地持刀在尸体肩关节处开始延伸到和腹部切出一个“y”形切口,马上就问了出来:“易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切?”以前师父教他都是一刀直线切下的。
随着刀子划过,尸体膨胀的腹部“噗”的一声瘪了下去,一股恶臭迅速弥漫开来,即使是在河滩这种空旷的地方,也让周围的几人立即退远了距离。
易长安偏过头停顿了片刻,才低声解释起来:“方便打开胸腔。”一边说着,一边手中用力,沿着肋骨和与胸骨相连的软骨分界线走刀,摘除掉整个胸腔前部,小心翼翼地将死者的肺叶切了下来。
“如果是生前溺水,溺死者会在溺水时会吞入大量的溺液,当溺液进入肺部后,会让肺泡腔内含有大量溺液等液体,同时部分肺组织还会形成肺气肿。
如果尸检时双肺体积明显增大,重量增加,肺表面有肋骨的压迹,边缘钝圆,触之有揉面感。肺脏表面颜色浅淡,光泽感增强,整体呈浅灰色,其中夹杂着淡红色的出血斑块,这就叫‘溺死斑’。”
易长安办过不少抛尸案,对法医鉴定的这一套还是熟悉的。将手中的肺脏拿给吴仵作,继续解说了一句:“但是这具尸体已经出现了,我们从这个得充满气泡的肺脏这里已经辨别不了死者是否生前溺水了;你可以仔细看看。”
吴仵作有些发抖的捧着那一团暗红发黑的肺脏,稳了稳心神,继续问了出来:“易大人,那还可以怎么判断?”
“还可以看胃。”易长安将死者的胃囊摘了出来,轻轻一刀划开,眼睛睁大了几分,“胃里没有溺液,死者有可能是干性溺死,也很可能是被人死后抛尸!”
“干性溺死?”吴仵作忙将手里的肺脏放到一边,好奇地看向被易长安划开的胃囊,“干性溺死是什么?”
“干性溺死是指人掉入冷水时,因为冷水刺激喉咙产生痉挛窒息而死。”易长安一边解释,一边仔细检查着死者的口鼻腔,见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而解剖了第二具尸体。
跟头一具尸体一样,第二具尸体的胃囊里也没有溺液。
“先前这两人的腰带纠缠在一起,一起浮尸水面,我从两人的衣着推测两人可能是主仆。根据两人的死亡时间来看,应该是差不多同一时间死亡的。
如果这两人是同时落入水中的,那么一下子都出现干性溺死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更偏向于这两人是被谋杀。”易长安的目光落在了两个胃囊上,“如果是服毒致死的话,已经过了这么几天了,也不知道还检测不检测得出来……”
吴仵作连忙取了两支银签子洗净,探进了那两个胃囊,等取出时,银签却并未变黑;吴仵作不由看向易长安:“易大人,难道也不是服毒?”
易长安摇了摇头:“实际上银器并不能检出别的毒物,银制品能检出砒霜,也只是因为砒霜里面有一些含硫杂质而已,银子露出这些含硫杂质,才会变色。”
“竟然是这样?”站在一边的黄公子若有所思,忽然问了出来,“那这两人到底是不是中毒死的,就没有办法查出来了吗?”
如果有设备有仪器,查出来自然是分分钟的事,但是现在……尸体还在水中浸泡了那么些天,已经出现了巨人观,内脏也得厉害,一些中毒的症状靠现有的手段是没法查出来了。
易长安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只是取过剪子,小心地剪开了死者的十二指肠,用银签轻轻拨着里面的肠容物,试图从这些被胃液消化过一遍、早已面目全非的食物残渣里找出些什么。
跟在黄公子身后的那名中年男子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站在易长安身后的莫离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见易长安调过头来看他,低声说道:“我刚才好像闻到一点药味。”
在一股子的气味下,易长安是一点都没有闻出来,不过莫离是神医谷出来的,或许对药味儿更敏感些?易长安连忙示意莫离站过来:“你仔细闻闻,到底是什么药味儿?”
莫离几步上前,蹲在易长安身边,虽然被那股子恶臭冲得直皱眉头,还是认真地嗅了嗅,小半晌后才肯定地点了点头:“是乌头!这会儿都能闻出来,肯定当时用的剂量很大。”
乌头?!乌头中毒,轻则口舌发麻,继则全身发麻、心慌、呕吐;中则烦躁汗出、手足痉挛、心律紊乱;重度者则神志不清、二便、脉微欲绝,直至死亡。
而且富源县一带,正是草乌的产区!易长安不由精神一振:“看来多半就是先被乌头毒杀,然后推尸入河了。”
第127章 着紧
陈岳瞧着易长安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这事,发尸于桐县,尸源可能来于富源县,既然已经明确可能是被乌头毒杀,还是由桐县行文差人过去交予富源县办理吧。”
富源一带正是草乌的产区,不说有不少药铺炮制乌头,就是采收乌头的人,也不知道有凡几,要从这么多可能接触乌头的人中找出线索,也是一件难事;他可是不会让易长安在这事上耽搁下去的。
易长安也是知道轻重的,现在没有更多的线索,也只能如此了。
起身脱下那双肠衣手套,易长安举目四下看了看:“乐大人,这附近有什么方便的地方,能让我沐浴换一身吗?”
她身上沾了尸臭,要是这么一路坐进马车里等到驿站再清理,只怕整辆马车都要臭不可闻了。
不远处就有农舍,乐文明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易大人请跟下官这边来。”一边使眼色让师爷赶紧先跑去农户家里安排了。
易长安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跟陈岳说话:“钰山兄是一起过去坐坐,还是就在马车上等着我就好?”
陈岳看了那位黄公子一眼,冲易长安挥了挥手:“我正好在这里跟黄公子聚聚旧,长安你过去清理吧。”
易长安求之不得,取了自己的包裹带着莫离连忙过去了。
黄公子注视着易长安的背影,转头睨了陈岳一眼:“钰山这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么个厉害人物?我听说你们锦衣卫这一段时间破了不少要案,不会是这个易梁在里面出力吧?”
“公子英明。”陈岳微低了头颔首,瞄见黄公子眼中大感兴趣的目光,本能地不想就易长安多谈下去,很自然的话风一转就问了出来,“我听说公子不是……怎么会到这边来了?”
“想到还有个故人在这边,所以过来看看。”黄公子轻轻一语带过,又把话题绕了回去,“钰山这回带着易梁赶着要走,是哪里又有案子了吗?”
“是,是定州有件公务牵扯到一起命案,这方面我想着谁也没有易大人强,所以跟滁州府提请了他过去办案。”
旁人若是打听锦衣卫的事,只怕会吃瘪,这位黄公子直呼大人的表字,而且他的问话,大人都一五一十答了,旁边几名缇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对这位黄公子高看了一眼:大人这么耐心地回答,只怕这位黄公子跟大人交情匪浅啊……
“那位黄公子应该是有些来头的。”河边的小路上,莫离压低了声音跟易长安说着话,那位黄公子对易长安明显很感兴趣,他得先提醒易长安一声。
易长安回想了下刚才那位黄公子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上位者久了,虽然刻意收敛了,一举一动的气势里面还是带了出来。不过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上位者?莫离茫然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观察人这一方面,是远远赶不上易长安的。
他只是注意那跟在黄公子身边的那名中年男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如鹰如炬,显然内功跟以前那几个来神医谷求医的江湖高手差不多。
这样一名高手能够护在那位黄公子身边,莫离由此得出那位黄公子肯定是有来头的推论,却没有想到,易长安一眼就看出了别人的气质……
易长安好笑地看了莫离一眼:“他又没说出他的身份,我也懒得多找麻烦,就把他当黄公子来对待呗,萍水相逢的,可能也就遇上这么一面而已。”
她现在可只是个从六品的推官,要是那人说了身份,她不仅要见礼,而且因为官阶比别人低,还得听别人的吩咐;易长安可没兴趣给那位有意当“好奇宝宝”的黄公子解释东解释西的。
莫离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笑了起来:“他装愣你装傻的,安哥你真是……狡猾。”
“这不叫狡猾,”易长安呵呵一笑,“这叫小人物的智慧!”
小人物么?
莫离有些懵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他虽然从小长在神医谷,接触外界的人和事不多,但是易长安能够女扮男装在朝中当官,在破案上还这么厉害,只是一个小人物么?
有桐县县令的打点,前面那家农户把自己新做的打算给女儿陪嫁的大浴桶都拿出来,易长安美滋滋地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都洗刷清爽了走了出来。
陈岳已经带着车队等到了农家小院门前,一眼瞄见易长安新出浴后白里透粉的面颊,心里“咚”地急跳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
“头发还湿着,赶紧先到马车上再绞绞,现在天气还不热呢,别吹了风仔细头疼;这里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了。”身子已经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大半视线,半护半挟着易长安上了车。
两具死尸桐县县衙已经搬走了,陈岳跟乐县令交待了几句,又给那户农户扔了锭银子,指挥着车队赶紧走了。
这回他也不敢再进马车跟易长安同坐了,易长安才沐浴出来身上的清香刚才他就闻到了,要是再在马车车厢那狭窄的空间里处着,陈岳怕自己会忍不住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边车队飞快地赶路,另外一边低矮的山头上,几骑人马正驻马而立。
见车队急速远去,黄公子从眼前取下了那支从大食传来的单筒千里眼,轻轻在手中转着:“老董,我怎么觉得钰山很着紧那个易梁的样子?”
先前易长安在解剖尸体的时候,他虽然也是关注地看着易长安那边,但是偶一回头,都是看到陈岳一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易长安身上的。
先前如此,刚才从千里眼里看到的,陈岳几乎是裹着易长安上了马车,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甚至还多了一种奇异感……
“对陈岳有用的人,他自然要着紧。属下听说,当初陈岳被冤枉杀害张明忠时,就是一名当地的官员揭开了案件真相,为他洗刷了冤情;想来这个人应该就是易梁了。”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应了两句,就看向黄公子,“公子,你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够久了,我们该走了!”
一个锦衣卫试千户,一个从六品的府衙推官,在这两人的嘴里都是直呼其名,并没有用什么敬语;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人也仿佛习以为常似的,脸上的神色没有动半分。
黄公子叹了一声:“行了,我心里有数的,走吧。”却扭头吩咐了身边另外一个白面无须的人,“庆吉,你回头去查一查这个易梁,把他的情况报给我。”这才一扬马鞭,策马当先向小山坡下驶去。
第128章 民女冤枉啊!
公事为重,陈岳这一路昼夜兼程,几乎一到休息的地头儿,就倒头睡下了,倒也生不出什么花花心思了;总算只花了四五天的工夫赶到了定州。
在途中就已经基本了解了案情的概况,一到定州,易长安来不及洗漱,一头让人从女牢里调了那名女犯出来,自己则在锦衣卫的陪同下,直接去了梁家。
有吉师爷之前的报信,梁家已经知道孙健上头来了人要保了,只是这几天都不见动静,正在心里惴惴,等听到锦衣卫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下来。
梁守弘年近半百却丧了独子,早已决定叵出去了,如果锦衣卫存心偏袒,处事不公,哪怕是把家产全部变卖掉了,他也要进燕京去告一场御状的。
易长安一进梁家的门,正厅里没水没茶的,只有梁守弘跟被胶水贴住似地坐在主位上,也不向她行礼,只敌视地瞪着她和身后的一行人。
要在丧家调查,还是先安抚好丧家的情绪吧。易长安认命地暗叹一声,上前轻轻一拱手:“易某乃滁州府衙推官,受锦衣卫提请前来调查梁耀宗被杀一案,还请梁先生行个方便。”
滁州府衙的推官?锦衣卫为什么要从滁州府衙提请推官?
梁守弘满脸警惕地打量着易长安,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老夫看你也是读书人出身,难不成年纪轻轻就失了读书人的风骨?锦衣卫到底给了你好处,让你昧着良心来抹这案子?!”
来不来就先给她扣顶大帽子?这锅她可不背!易长安面不改色地反问了回去:“敢问梁先生,什么是读书人的风骨?莫非不认证据,非要指白为黑就是读书人的风骨?”
梁守弘哪里还听不出来易长安这是讽刺他?气得都翘了起来:“姓易的,老夫哪里就不认证据,指白为黑了?!老夫平生也教得有几个学生,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个子卯来,老夫一定把你这副嘴脸宣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