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说她女红好,属下想着,干脆就给我们当个婢子,衣裳破了也有个人可以缝缝补补的,反正也不少她这一口饭吃。”魏亭老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跟着陈岳东奔西跑的,衣裳和鞋都有些费,养这么个人可以帮着做衣做鞋的,也不算吃闲饭。
女红好……陈岳点头点到一半就顿住了,轻咳了几声:“这个杜氏,女红有多好?”
有多好?他也不知道有多好啊,不就是那么一说嘛,反正女人嘛,缝缝补补的谁都会吧?魏亭有些茫然,正在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话,雷三娘已经旋风似地又跑出去了,片刻后就拿了一条手绢子过来:“大人,这是杜氏做的女红。”
棉质的手帕用得半旧了,质料也不是太好,但是却洗得干干净净,连折痕都是平平整整的,上面绣着一枝木兰花,翠叶白花,仿佛活生生立在枝头迎风微颤,就是几个不懂女红的大男人,一眼看去也得说一声“好”。
雷三娘先前只是问了杜玉梅一句她女红好在什么地方,杜玉梅刚取出这块手帕说她绣的,雷三娘就直接抢了过来了;这会儿看清了手里拿的这帕子,雷三娘不由“哎呀”叫了一声:“杜玉梅绣得还真的挺好看啊,回头我得请她给我绣几块帕子去!”
陈岳一直沉着的脸色却慢慢转向了晴朗:“我记得易长安的妻子跟人合股开了一家绣坊,正在四处招揽女红好的绣娘;杜氏有这手艺,在我们这里做个缝补衣裳的下人也可惜了,不如把她送到易家的绣坊去。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易长安警觉在小驿站发现端倪,杜氏这条命也未必能活到现在,现在把她这个人送过去,签的又是匠师的合约,正好算是偿了恩情。”
至于杜玉梅乐不乐意,那可不是陈岳关心的范围。
顶头上司说得很有道理,常大兴和魏亭两人自然连连点头称好,雷三娘也觉得这个办法好,正点着头,就听到陈岳说出了下半段话:“雷三娘,你和杜氏准备一下,明天我送人去滁州府;大兴你也一起去。”
瞄到陈岳凤眸中飞扬的光芒,雷三娘点到半截的头一下子就顿住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起来:为什么她刚才从大人眼中看到了一股迫不及待的意味?
迫不及待吗?算算时间,大人跟易长安分别也才不到十天啊,怎么就有了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呢?
雷三娘虽然明里从来没说过,却也不得不承认易长安长了一张隽秀耐看的小白脸,身量嘛,在一群男人当中虽然不显,但是也不矮就是了。
重要的是气质,气质!易长安有一种沉静从容的独特气质,特别是在破案的时候,那种气质中又倾注了一种专注的意味儿,如果不是雷三娘真不好小白脸这一口,指不定都会为她着迷。
可是自己不好这一口,指不定有人就好这一口啊?比如……他们的试千户大人……雷三娘不着痕迹地又偷瞄了陈岳一眼,见他明显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自觉心里有了谱。
第151章 一个大男人急什么
常大兴是个直肠子,没有雷三娘想得那么些弯弯拐拐,想到陈岳才回来又要启程,还关心地劝了一句:“大人你连日奔波,不如在定州先歇上几天,这事儿交给我办就行了。”
雷三娘连忙暗中轻踹了常大兴一脚:“大人送了人过滁州府,回头往榕城走也近,在宜园好好歇着不是更好?”
说起来也是这个理,现在他们的点可是在榕城呢,来定州日子久了,都快忙忘记了。常大兴呵呵笑了一声,也不多说了,转身下去准备了。
陈岳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刚才常大兴这么问出来,他虽然有一套说辞可以说出来,心里却还是有些尴尬的,幸好有雷三娘把话给搅和了……
雷三娘偷瞥到刚才常大兴那夯牛问话时,陈岳凤眸中极快闪过的一抹不自在,压住心头滋滋燃烧的八卦之火,先回转身把这事给杜玉梅说了一声。
能到绣坊当一个绣娘,也算是自由身,还算是个匠师,比起自己之前以为会被发卖到暗娼窠子,和之后会在锦衣卫这里一辈子战战兢兢做个婢女的人生来说,实在是好得太多了。
杜玉梅听了雷三娘的话,合手念了几声佛,欢欢喜喜地准备行李去了。
陈岳回了房间,利落地将自己的东西都归拢成一个包裹,才坐了下来从靴筒里取出一柄配了牛皮刀鞘的匕首拿在手里轻轻抚弄着。
这是易长安的那把制式匕首,也是陈岳现在手边唯一拥有的易长安的东西……
陈岳轻轻拔出匕首,看着样式奇怪的刀锋,脸色一片柔和憧憬;明天,明天他就赶去滁州府,路上抓紧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又见到易长安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的,没过几天就赶到了滁州府,还没进易府的门,走在前面的常大兴迎面就被一个慌慌张张从里面跑出来的人给撞上了。
那人被常大兴一手揪住了领子,动弹不得,急得脑门直冒汗:“放手,快放——常军爷?陈、陈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常大兴也看清了自己拎着的正是惯常跟在易长安身边的修竹,连忙放了手:“你这么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少、少奶奶要生了!小的、小的急着出去请稳婆!”
修竹喘了口气刚说完,陈岳就立即发了话:“常大兴,你赶了马车跟他一起去,快一点!”
常大兴连忙应了一声,一把将修竹塞到马车上,调转车头就往外赶。陈岳一搂衣摆,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易府;易府的布局他早知晓于心,不用门房带路和通报,已经走到了云舒院。
易长安正在产房外坐立不安,刚焦躁地起身走了两步,见有人急匆匆从外面过来,就急忙问道:“修竹,稳婆请来——钰山兄,你怎么来了?”
陈岳见她一脸急色,不及寒暄连忙先安慰了一句:“别急,我在门口遇上修竹,已经让常大兴驾着马车陪他去请稳婆了。”
稳婆是易家早就打好招呼的,不过本以为离何云娘的预产期还有七八天,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就发动了。
易长安可没经过女人生孩子的架势,想着古代女人生产的条件差,心里担心得要死;听到陈岳的安慰,刚“嗯”了一声,产房里就传来了何云娘的一声接一声的痛呼,易长安的脸刷得白了。
医学上把人类能感觉到的疼痛分为十二个等级,等级越高,痛感越强,女人分娩就属于第九级疼痛,第十级是造成肢体残废……易长安无法想像分娩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脑子里一片僵硬。
陈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易长安这么慌乱过,心中一绞,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仲夏的天气里,易长安却像是一直呆在冰窖里一样,指尖微微颤抖着,浸着骨头得冰凉。
陈岳手指微旋,将她的手牢牢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大概是感觉到了陈岳掌心中干燥的温暖,易长安有些迟缓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嘴唇也有些发白:“陈岳,我怕。”
没有叫“钰山兄”,而是唤他“陈岳”,告诉他她怕!易长安从来没有这样露出过她的软弱……
“别怕,”陈岳握着易长安的手紧了紧,忍住了自己想把她拥进怀里的冲动,“有我……莫离在,他可是从神医谷出来的,医术好着呢。”
莫离正紧贴着产房的窗户站着,指导着里面的锦儿做一些产前准备,根本无暇顾及往这边看一眼。
跟在陈岳后面进来的雷三娘狠盯了几眼陈岳牢牢包着易长安手掌的那只大手,默默将眼神移开了:大人是真的……都这个时候了,大人也真是的……
院门处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陈岳有些遗憾地悄悄放开了易长安的手,回头看去。
沐氏扶着宛嬷嬷的手,脸上也是一片焦急:“长安,云娘怎么样了?!”里面可是她的亲孙子!
易长安回过神来,迎上了两步:“母亲,云娘刚刚发动,我已经让人去请稳婆了……”正说着,产房里面又传来了何云娘一阵痛呼,易长安立时抿紧了嘴。
听到何云娘的痛呼声还算响亮,沐氏舒了一口气:“云娘这是头一胎,要生下来只怕时间要久——”
那个“些”字还没说出口,沐氏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易长安身后的陈岳,连忙行了礼:“陈大人怎么来了?”又责备了易长安一声,“女人生孩子的事,长安你一个大男人急什么,陈大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招呼,还不快请陈大人去书房坐坐,这儿有我看着就行了!”
易长安有些歉意地看了陈岳一眼:“钰山兄,云娘这里……我不放心,你看今天也没时间来招待你——”
不等易长安说完,陈岳就打断了她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陪陪你吧,一会儿你要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人手帮忙。”
易长安今天的心神全部都牵到何云娘那边,听到陈岳这么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急步走到产房窗户边去了,低声问了莫离几句,又扬声安慰里面的何云娘。
沐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易长安背影一眼,回头忙给陈岳赔了笑脸,一迭声地唤人端了椅子过来请陈岳坐,又让宛嬷嬷把家中的好茶沏来。
陈岳含笑道了声谢,谦让了几句慢慢坐下了,心中的念头却飞快转过:何云娘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怎么瞧着易长安一脸焦急的模样,这个沐氏却更紧着招待自己?
易长安明明是女子,为什么沐氏却说出“一个大男人急什么”这样的话,是故弄玄虚,还是……
陈岳有些惊愕地飞快瞥了沐氏一眼:不会连沐氏也不知道易长安是女子吧?她可是易长安的母亲!
第152章 保大保小
有了常大兴驾着马车帮忙,滁州府城南有名的马稳婆很快被请了过来。
剪子什么的都被易长安叫人用开水煮了,盯着马稳婆先在外面打了胰子洗了几遍手才进去,易长安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坐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就只知道尽量把何云娘分娩要用上的东西高温消毒,剩下的……剩下的真是听天由命了!在这时空,女人生孩子可真的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啊!
莫离满头大汗地在易长安身边坐了下来,这会儿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对产科并不精通,不过瞧了瞧易长安的脸色,还是强笑着安慰了她一句:
“安哥,没事的,嫂嫂每天都注意走动呢,我以前听师父说过,孕妇肯走动,以后生孩子就好生——”
话没说完,产房里面就突然传来了何云娘一声高亢的痛呼,易长安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一下子就捏得死紧,等第二声痛呼传过来时,就再也坐不住了,急步走到了窗户边:“云娘,云娘!”
产房里传来了马稳婆沉稳的声音:“易大人,不用着急,尊夫人身子骨好着呢,不会有事的,这是宫口开了……”
隐约听着马稳婆在里面说着什么“快开了两指了,再加把力”之类的话,易长安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里面正在生孩子的何云娘,放她原来的时空也就是刚刚读大学的年纪,还这么小,就要生孩子,没有麻药,没有剖腹产……
有人在旁边扶了易长安一手,易长安紧紧握住了那人的手,身子有些发抖:“何云娘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陈岳轻轻“嗯”了一声:“不会有事的,莫离不是说她常走动嘛,像农妇们经常把孩子生在田间地头也是有的,不会有事的。”
易长安由着陈岳半搀半抱着自己坐回了椅子上,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陈岳掌心干燥的温暖,让此刻的她本能地贪恋,似乎握住了就有一种安稳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来,让她不想放开。
从日中到日落,淡淡的暮蔼笼上了天空,让院子里每个人的脸庞开始有些晦暗不明。
产房里,何云娘的痛呼声还在断续响起,沐氏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有些坐不住了,侧头跟宛嬷嬷低语了几声。
宛嬷嬷点了点头,脸色不明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跟她笑了笑:“少爷,老奴进去看看里面什么个情形。”
易长安木然点了点头,呆呆看着宛嬷嬷进去后还在轻轻晃动的那块蓝印花布门帘,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那一段时间一直在外忙着办案,没能多抽出时间陪陪何云娘。
何云娘会不会因为自己陪得少了,所以心情不愉快?她以前好像在哪篇文献上看过,孕妇心情不好容易引发难产?
不,不,何云娘每天都坚持散步走动的,她不会难产的,不会的……
门帘突然被人刷地打开,一个丫环满面泪痕地跑了出来,看着一院子的人怔了怔,就冲到易长安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少爷,求求你,跟稳婆说保少奶奶好不好?!”
“锦儿,你说保什么?”
易长安一时还没有听懂锦儿话里的意思,刚才进了产房的宛嬷嬷就一脸尴尬地急步走了出来,伸手去拽跪在地上的锦儿:“你这丫头,在主子跟前胡说些什么——”
锦儿身子往地上坠着,不肯被宛嬷嬷拖起来:“少爷,刚才宛嬷嬷跟马稳婆说了,要是……要是……就保孩子……”
要是……就保孩子?易长安猛然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宛嬷嬷,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少爷,我——”宛嬷嬷急忙跪了下来,有些为难地往沐氏那边看了一眼。
她只是悄悄附在马稳婆耳朵边说的,顺带把准备好的一只银锞子塞了过去,谁知道锦儿这死丫头耳朵就那么灵……
沐氏缓缓站起身来,一脸的悲悯:“长安,娘也不想的,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要是……等以后,娘会给你们爷儿俩找个贴心的妥帖人来照顾……”
沐氏把“无后为大”和“贴心的妥帖人”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何云娘肚子里的可是梁儿的孩子,宛嬷嬤私下找人看过,说是个儿子!
易长安当初跟个野人似的,从那山窝窝里被捡出来,没见过女人,对何云娘产生好感是自然的,现在易长安已经在官场混了这么久了,多多少少也见过不少女人了,沐氏就不相信,易长安还非要捡着易梁留下来的旧鞋穿!
到时候孙子她亲自带着教养,再帮易长安另外寻个姿色美又能听她话的……
易长安直直看着沐氏,脸色平静地开了口,声调微高,还带着不容反对的强硬:“马稳婆,如果有什么万一,请你务必保住大人!”
屋檐上已经挂起了一排灯笼,明亮的灯光倾泻下来,将易长安咬肌微紧的脸照得分外清晰,也仿佛在她眼中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沐氏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只是身子晃了晃:“长安你既然决定了……”
她虽然稀罕何云娘肚子的孙子,但是现在犯不着为着这么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就跟易长安闹翻,再说,还有那位陈大人也在这里呢……
“宛嬷嬷,夜露深重,你先扶母亲回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就是,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人即刻过来通知的。”易长安毫不退让的发了话。
宛嬷嬷怔了怔连忙站起身来,向着易长安和陈岳这边轻轻一福:“那老奴就护着太太先回去休息了,这里就辛苦少爷了。”扶着沐氏慢慢先走了。
锦儿和宛嬷嬷先后从产房冲出来,马稳婆也一直支楞着耳朵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动静,见沐氏和宛嬷嬷这边退让了,心里也有了底。
见何云娘这会儿刚好从晕晕沉沉的阵痛中醒过神来,忙过去讨了个口彩:“少奶奶真是好福气,易大人刚才发话了,无论如何要护住少奶奶无恙呢!”
何云娘眼睛一酸,心里一阵激荡,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一阵发急:“马稳婆,我的孩子——”